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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宅男万万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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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样才能跟同一个人,在短短一个上午,接连三次「不期而遇」?
在成田机场登上京成线的不同车厢,是第一次;在日慕里转搭山手线,是第二次;连续两次,匆匆一瞥,我都还将信将疑。
到了新宿站,从东口出来,往纪伊国屋书店的方向过马路,我和他距离不到十公尺,那家伙居然还来得及吐一吐舌头,脖子一缩,往身旁的车水马龙里一钻,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第三次的时候,我已百分之一百确认:那个忍者般跟我玩捉迷藏的人,是我的好朋友阿锅。那个既光又方的额头,烧成灰,都不容易认错。
阿锅,从加拿大到台北发展,是个才华洋溢的音乐人,但市场的现实往往跟理想不见得「麻吉」。帮他出专辑的唱片公司,一家接着一家倒闭,后来,他正式下海做广告片配乐,反倒生意兴旺,财源滚滚。
阿锅最落魄潦倒的那几年,经常不请自来,在我的冰箱翻出剩菜剩饭,就吃相难看地往肚子里吞。
然后,打个饱嗝,像自己家一样地,在我的沙发上连打几个小时电动玩具。
这样一个有着「革命情感」的哥儿们,居然鬼头鬼脑地对我视而不见,让我十二万分地不谅解。
只是,我煞费周章调假、花钱、坐飞机,是跑来跟模特儿阿泥谈恋爱的,不想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心情搞糟。
我陪着阿泥逛完街,吃完里头摆了许许多多蚌壳的意大利面,依依不舍地,送她在新宿搭车回去睡美容觉。
她隔日清晨就有杂志封面的通告。
发现太阳才刚下山,于是福至心灵,坐着圆形轨迹的山手线,也不下车,就那样一圈圈绕着跑。
隔窗观看大东京都区,那些景象都不相同的各站风光。
日本人喜欢在坐电车的时后看那种随身携带的,厚得像电话簿的漫画杂志,人到站了,通常就把那书放在车上。
我随手拾起一本来翻,看到书里的电动玩具广告,特别感到兴趣。
我的那台PS2是公司尾牙抽的奖品,没想到意外上瘾,成为一个玩物丧志的人,在上头无怨无悔地做了不少「投资」。
广告上说:秋叶原的某某大楼,有『勇者斗恶龙』的盛大首卖会,我掐指一算,哇哈!刚好就是今天半夜!
我在御茶水车站转车,不到十分钟,我就站上了秋叶原越夜越美丽的街头。
这个记忆中的电器街,曾几何时,已经螁变了模样。
更多比例的动漫店、电动玩具专门店,以及延续这个领域的炽热狂潮,所衍生的主题餐厅、COSPLAY咖啡馆,老早占据了这个城。
无远弗届的,过度炫眼的霓虹装饰,大声宣告着,一个纵容任何一种型式的「幻想」、「移情」和「拒绝成长」的潜在人性,被允许无限量膨胀的世界,诞生了!
并以一种足以和经济社会中其他任何产业相抗衡的实体声势,发展为一个引人尊敬的工业。
我必须承认那是一个有催眠魔力的氛围,当第一群装扮成『火影忍者』的高中生从我身旁呼啸着奔跑过去,我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微笑起来,那个嘴角的弧度,一直没再拉平过来。
其实并不是周末啊!这个城,在庆贺着什么呢?
身边鱼贯过去的,不过也就是一些提着购物袋,刚采买完东西的,逛街的人;但,为何他们脸上,都那般痴痴迷迷,有一种满到要泛滥出来的,让旁人想凑过去沾沾他的喜气的幸福感?
这跟在涩谷、原宿、表参道,同样也是逛街血拼的人,是多么地迥异啊!
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了那个排队抢买『勇者斗恶龙』的人龙。
显而易见地,这是今夜整个秋叶原上下欢腾的,大事。
五层楼高的巨大人偶脚下,扮妆的粉丝,散发广告传单的即兴表演者,规矩排着队的忠诚消费者……,在不知隐身何处的喇叭悠扬播送的游戏主题旋律中,那样灿烂地活跃着。
一群因为一个虚拟的角色而聚合的陌生人,共同激荡出,一个花火迸射的嘉年华。
哈!然后,又让我看到了那个阿锅。
他戴着游戏主角的海盗帽子,古里古怪地,像个傻瓜。
这一回,他乖乖地排着队,脚底生了根,那是躲不掉啦!
『阿锅!阿锅!』我在对街一瞥见,便开始扯开喉咙喊他:『阿锅!过气歌手阿锅!』
头两声,他还装呆子,左顾右盼;到我大声唱名,抖出他的头衔,他不怒反笑,大声嘻嘻笑着,用一枝塑料做的剑,砍我的肚皮:『都没红过,过什么气啊?』
『你疯啦!跑来日本装可爱?』我不太给面子地去拍他头上身上的装扮:『我的妈呀!那是我熟悉的,台北最抢手的,广告配乐作曲家吗?』
『嘻嘻!』他朝着我心无城府地笑着,脸上挂着的,是骄傲得意的神色。以他的个性来说,居然没有反唇相讥,这是罕见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
『你在日暮里明明就已经看到我,躲个屁啊!』我跟他算起帐来。
『台北那个我,下班啦!日本这一个,是真正的我,没有戴面具,不想给人见。』
『见鬼啦!这是什么?』我敲敲他额头上的海盗脸谱,怪哉!这样,反而是没有戴着面具?
『你专程跑来东京赶首卖啊?台北买不到吗?』我研究着我的老友,像一个刚出土的木乃伊。
『回教徒在家里不能拜阿拉吗?干嘛长途跋涉,拼了命也要去麦加?』
我听他胡乱比喻,有点走火入魔,不多理睬他,略微端详起那些笑瞇瞇排着队的人。首卖的卖场,在一栋很气派的大厦的三楼,那个队伍,一路逐层络绎不绝地排下来,到了地面之后,继续拐过街角,穿过巷口,迤逦数百公尺。
『喂,我这样插队排进来,他们杀不杀我?』我小心翼翼的问。
阿锅神秘兮兮亮了一个他揣在怀里的压克力牌:『哈!老早出来发过号码牌了。认牌不认人,你插队也买不到的啦!』
『哇!这么制度化。还有,我就是来凑热闹,没真地一定要买。』我搞懂了,嘴中喃喃地说,仍是排在忽然倒退回童年的阿锅旁边。
『那很可惜耶!你知道吗?是「特典」,「特别典藏版」耶!里头会送什么东西还不晓得,但肯定包装设计会不一样。』阿锅看着我的眼睛,无比诚挚地对我说。看起来是真地为我不能买到首卖「特典」,而觉得扼腕。
『你…你…,就为了一个不一样的包装盒,特地买张机票飞到秋叶原?』我咽了一口口水,耗了九牛二虎的力气,终于把这个不太识相的问题,吞了回去。
首卖在午夜十二点正式起跑,那个「万头钻动,众口鼓躁,几条街一起倒数」的高潮,简直臻于疯狂。我一辈子见识这一次,已经够叹为观止了!
我的朋友阿锅,好不容易买到以后,用两只手把那个热腾腾的游戏软件,婴儿似地搂在怀里。
失神恍惚地,傍在我身边走,露齿傻笑,连唾沫都淌出来啰!
『现在呢?你住哪个饭店?看你失心疯的样子,我送你回去吧!』我是真的不放心他,但我沿路跟他讲话,他始终充耳不闻。
『啊!』他大梦乍醒,不晓得记起什么,回头就跑。
『喂喂喂!你卡到阴啊?』我被他吓了一跳,他速度极快,我赶快招魂大叫一声:『过气歌手蔡阿锅!』
果真奏效,他魂魄归来,对我喊了一声:『还要再去买一台新主机,不然回饭店哪有得玩?』
我腿一软,真是当场摔跤。
来回机票,五星级饭店,外加重复购买全新PS2一台…;我的老天爷,这场『勇者斗恶龙』,昂贵到可以上世界金氏纪录。
我们在饭店的地毯上盘膝玩耍起来,不到十分钟,我就谅解了他。
所有一切的荒诞不合理行为,这个3D复刻版的『勇者斗恶龙五代』真是极品啊!
那种完美的程度,让我们玩到最后差一点要顶礼膜拜,表达我们的由衷尊崇。
我跟阿锅,都在一种情绪亢奋的状态,尽管两个胃都因为趋于真空而开始怪叫起来。
但那种角色扮演游戏的最大特色,便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很难自拔啊!
上午九点过三分,出乎意料的,阿锅猛吼一声,以非凡的大智慧大定力,抽身而起。
我看他不预警站高起来的身影,一下子认不出来他是谁:『怎样?尿急吗?』
『不走不行啊!GAMERS的新店马上要开幕式啦!』他甚至没打算等我,衣橱里抽出一个新的面具,往头上一套,拔腿跨出步伐。
这次是一个有猫咪耳朵的女生,我叫不出名字,虽然异常可爱,但看我的朋友变成「东方不败」,我伤心得险些落下泪来。
我们,又回到秋叶原。
经过一夜折腾,景观略有不同,但几个大楼的电动招牌都开始亮了起来,唱了出来,让人有整夜忘记拔掉插头的错觉。
阿锅对秋叶原的大街小巷熟得像数他家猫咪的胡须,左穿右拐,我们在一个张灯结采的漂亮的店门口被拦了下来。
其实,也没有什么人阻住我们,只不过眼前人山人海,我跟他,终究是来迟了一些。
途中,阿锅已经给我恶补过,这个遍布全日本的联锁店,几乎垄断了少女系动漫外围商品的大宗,算是第一品牌。
他们的代表性人物,是个有着猫耳猫尾的小女孩,当然就是阿锅脸上那一位,叫做DIGICO。
是『萌』的最终极最完美的化身。
至于什么就做『萌』?根据阿锅的教诲,那种眼睛澄澈无邪,大得不成比例的小女孩,就叫做『萌』。
本来是某某漫画角色的名字,后来就变成形容词了。
我们到达的时候,天上飘着彩花,音符像天使洒落,开幕的流程已经开始。
DIGICO的人偶,蹦蹦跳跳地现身了。
排成好几个圈的,外型都十分相像,身穿深色过大外套,鼻戴黑胶拙笨眼镜的,不同年纪男子(就是江湖中传说的『御宅族』,对动漫电玩疯狂着迷,和现实社会脱节的族群。代表性人物,电影『电车男』),此起彼落地,喊着:『啊!好『萌』哦!真的好『萌』好『萌』哦!』
我隔着人墙去看,那个动作舞姿很扭捏作态的DIGICO,和她的妹妹MIGICO,脑海里一闪而过『恋童癖』三个大字,但除非我打算当场被乱棒打死,否则,我再笨也不敢发出声音来。
我正奇怪我身边的阿锅为何出奇地安静,转过去看他,『哇!』地一声,我惊叫出来。
他的脸色,惨白得像那种用来拌皮蛋的嫩豆腐,我慌忙喊他:『阿锅!你还有气吗?阿锅,过气歌手阿锅!』
他无力地瞪我一眼,自己开始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用力去搓左手的虎口。
一边虚弱地跟我说:『快掐我的人中!』
我六神无主,只好言听计从,用拇指指甲去抠他鼻下人中。
他又说:『抓我的后颈,快快!』我手忙脚乱,又赶快照着做了。
『你你…,倒底…』我被他吓得一楞一楞,没好气地问他:『你是真的假的?你不会跟我说,你差一点就休克了?』
『你说呢?』他斜着眼光,嘴角像中风似地那样歪在一边:『你看我像骗你吗?』
幸亏耶稣基督保佑,DIGICO这对祸水姐妹花,惊鸿一瞥,并没有在舞台上逗留太久,不然会不会闹出人命,我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我搀着阿锅,顺手接过新店工作人员大方发放的,一大堆不知所云的「来店礼」。
无非就是贴纸、磁铁、摇扇什么的,两手满满,拖泥带水。
我找了一个麦当劳,把阿锅塞到椅子上去,点了一些汉堡薯条,看他缓慢地还魂过来。
我不敢吵他,专心致志地对付我手里一杯巨无霸奶昔。
却在这个时候,意外看到对面一个卖『咸蛋超人』模型的店,落地窗里头,面朝人行道,摆着一架大尺寸的液晶电视,在演一个「大恐龙」、「大飞蛾」满天飞的怪兽片。
不可思议的是,屏幕前围坐着几十个『御宅男』,人人涕泗纵横,泣不成声。
我生平不曾见过此等奇观,大惊小怪起来:『阿锅快看,那…那…』
阿锅活过来以后,已经有力气一根接一根地吃起薯条,顺着我的视线去看:『怎样?很奇怪吗?…
『一群大男人在哭,在大马路上,当街哭耶!』
『那是「酷斯拉」的五十周年回顾展。这一集演的是「蝶龙摩斯拉」,戏的最后,说六百年后殒石又会来撞地球,「摩斯拉」尽管已经很老很老了,但为了拯救地球,牠还是会奋不顾身地,用自己的身体撞上去,把殒石撞开。这么感人,当然要哭啊!咦?你不哭的吗?你是什么铁石心肠啊!』
他一口气讲述了一大段,到后面几个句子,居然自己都哽咽起来。我目瞪口呆,无端端想起一个奥斯卡经典名片,叫做『飞越杜鹃窝』。
我瞅一眼那群看完「摩斯拉」,正在忘情垂泪鼓掌的宅男。再回头,看看我正对面,那个冒用了我朋友阿锅外貌的「宅男」。突然,极度强烈地,对那样一个世界(或境界)产生好奇。
能从现实人生中解放,恣意地投身进去一个很主观、很纯粹、很无害的遐想空间,应该是完全放松,自在徜徉,而极致快乐的吧?
到了该去接模特儿阿泥收工的时间,我看着迷迷朦朦的歌手阿锅,实在不能放心:『我送你回饭店吧!一个晚上没睡了,可别昏倒在路口。』
『你去忙你自己的吧!我忙得很,你看,再三个小时,樋口老师的签名会。』
『这樋口老师又是何方神圣?』
他秀出一张贴身放在衬衫口袋里的照片:『你连樋口老师都不知道?她配了好几个经典动画,她的声音,好「萌」!』
哇!又来了。
我看他瞳孔里浮出一个『色』字,再低头看一眼相片里,那位又干又瘪,下巴弧度非常诡异的中年女子,好『萌』?
我的天!总之,到这个时候,我充份搞明白宅男天地的一切标准,都是自成方圆的,实在没有勇气跟力气,去再多表达一丁点自己的意见了。
『好,明白。那樋口老师以后呢?该回饭店去补眠了吧?』
『嗯!可以的,睡两个小时,又该起来排队啰!『太空战士』,你说排不排?排不排?』
哇!『太空战士』耶!
来头更大,连我的眼睛都亮起来了。『排排排!当然要排!说好了,我尽完当男朋友的义务以后,就到饭店跟你会合,给你送晚饭。然后,一起去排『太空战士』,我想再排三个小时,我还撑得住。』
我仔细地耳提面命,他神思恍惚的,也不晓得听进去多少。
我匆匆从座上起身离开,都快推门出去了,却隐约听到他憋着喉咙在喃喃自语:『什么三个小时,后天凌晨才开卖,要排二十七个小时吶……』
街上,又有一群『御宅男』从地铁里出来,不约而同地,都深呼吸叹了一口气。
他们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绽开了一朵牵牛花似的笑容,那是朝圣者到达目的地以后,最直接呈现的喜悦、感恩,和无怨无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