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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彼女之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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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浅草观音寺主殿的西侧回廊,我,遇见了一个美国女生。
为了迎接七月三十日的「隅田川花火大会」,这段期间,从雷门到五重塔一带,真是万头钻动,人气鼎盛。而当我第一眼瞅见她,那个把金色头发剃成三分的年轻女孩,正在单脚转着圆圈。
我心里默数,嗯!三十二个轴心大旋转。
是天鹅湖第三幕,「黑天鹅」石破天惊的独门绝技,不是每个芭蕾伶娜都跳得来的。何况她脚上,穿的还只是一双陈旧的慢跑鞋。
问题是,就在那样肃穆的场合,许多参拜过之后预备绕到后殿的信众,从她身旁路过,全都被挤兑到贴墙行走,怕让她纤细美丽,但颇有杀伤力的长腿,踢到。
精采但即兴的演出,没有人停伫下来给她喝采,大家微蹙着眉尖看她,不小心被她发现了,才不得以,礼貌地笑一笑,点点头。
十分钟之后,我在后园偏殿的位置,再一次看到她。
她有样学样,买了一大筒五谷杂粮,随着一群穿着水兵制服的高中女生喂鸽子。
随手朝天空一掷,几十只羽色斑斓的粉鸽低空掠来,她兴高采烈,伸长双臂招呼鸽子们来停在她的身上。
浅草群鸽,出了名的聪颖通灵,果真听话地向她聚拢。
却听她尖声喊起救命来。
她猴子似地胡蹦乱跳,一面拼命要把还在她肩膀背部逗留的鸟儿们赶开。
可怜那裸露在布料很少的运动背心之外的小麦色肌肤,伤痕累累,都是渗着血水的尖爪烙印。
一旁的女学生先是也吓得跟着大叫,后来觉得好笑,全都很有教养地,遮住嘴吧快速离去。
又过十五分钟,我已经打算离去了,却又在行人如织的仲间世通,撞见她。
大小姐的野战短裤、登山背包,在东方祭典似的商店街上格外显得醒目。
她一手拿着一个不同形状的人形烧,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同时还能左顾右盼地逛大街,看到一些做工精细的,祈福的刺绣或木牌,便瞪大了眼睛,腾出手来东翻西拣的。
我与她相隔半公尺的距离,擦身而过的时候,正赶得及她用一付理所当然的口吻,在对那个很和蔼地鞠着躬的胖胖老板抗议着:『为什么都没有英文翻译呢?这些木头牌子多漂亮啊,能在这些字旁边加上英文,岂不是更好?』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回头端详了她一眼,这样把全天下都当成自己家的旅行者,「境界」也实在高超啊!
接着我又去了纪伊国屋书店买了几册刚上架的杂志,拎着一个便当,几罐啤酒,步行回到我过夜的民宿。
人到玄关,还来不及掏出我房门的钥匙,猛一瞥中庭的小花园,一个坐起来吱吱咯咯的木头板凳上,趺坐着一个吞云吐雾的女生。
三分头,满肩满手的小鸟抓痕,哈!居然就有这么巧的事,这个特立独行走天涯的「天兵少女」,竟也跑来这里落脚!
『嗨!好棒的啤酒,跟你买一瓶如何?』她用英文跟我说,音量颇大,但十分悦耳好听。
『多买的,请妳吧!』我顺手递给她一瓶,走去另一个竹编摇椅上坐下来,『这样巧,我下午才在一个大庙里看过妳,目睹了整个「凶案」的经过。』我用手比了比她身上,色彩十分鲜艳的伤痕。
她爽朗地哈哈大笑,仰天喝了一大口啤酒,也不遮拦地,便打了一个极响的嗝。
她皱皱眉:『真是奇怪得不得了,我明明讨厌日本,却一有长假期便又兴冲冲地跑来。』
我看她一脸古灵精怪,对她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好奇。
明明不干我的事,却也十分想知道她对东京的,喜欢和不喜欢。
『这是一个很有理由让人觉得「着迷」的城市。如果妳肯告诉我的话,我很想明白东京哪些地方惹妳讨厌?』我笑咪咪看着她,自顾自吃起我的姜汁烧肉便当。
『说不上来。』她还煞有其事地叹了一口气:『总是觉得这个城市跟我的频律不对,我这样死心蹋地的爱它,它却好像总是看我不顺眼。』
我心里感觉有趣,一时却也不知如何接腔。
顺口问了她的来处,说是堪萨斯州长大的孩子,在纽约学的芭蕾,说起上课的「茱莉亚学院」,首度登台的「林肯艺术中心」,都是我客居纽约时候,经常盘桓的所在。两个人一下子亲腻起来。
她的名字叫甘蒂丝,浑不拘礼地,又把我的另一罐啤酒取去,塞了五块美金给我,说『懒得再上街了』,这,就当成她的晚餐。
我实在认为甘蒂丝是个有趣的人,又多聊了一些纽约的现况,我起身打算回房去冲澡。
临去,尽管真的跟我没有干系,我还是多嘴地又留下几句话:『那是人家虔敬拜佛的地方,三十二轴心大旋转,会吵到神明的。祈福牌,是人家几千年的传统,为了美国这样一个两百多岁的小朋友,去配上英文?那就不伦不类了。
还有,下次当妳手臂上有袖子的时候,才让鸽子来停妳的身上吧!』
『你…你…一路在偷窥我吗?』
『哈!妳想太多啦。我也刚好去逛浅草寺,为什么会这样巧?问祂吧!』我用手指朝天空比了一比。
我猜,纯粹是一种移情作用,由于我对东京的深厚感情,某一种意识的层次里,很不乐见对它了解不深的其他人,因为误解,而说出『我爱它,而它不爱我』这样的话。
之后的几天,甘蒂丝偶尔会买了一大袋零食跑来窝在我的房间,而我发挥着自告奋勇的「使命感」,三句不离本行,不厌其烦地,陆续跟她讲解着之前,她对许多日本印象的「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妳应该要试着进入真正的日本,才能确定妳的爱或不爱。』我像传福音似地,这样跟她沟通。
甘蒂丝的旅人性格,其实有着「逐水草而居」的适应性。
听我使用她熟稔的语言,完整地描摩出「她憧憬神往,但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国度,她不嫌我啰嗦,反而异常地专注宁静,充满感谢。
有一天,我们一边看着一个据说收视率奇高的电视剧,我一边扼要地为她翻译对白和剧情。
看到女主角的老公下班回家,指使女佣似地,喊着『饭来』、『茶来』、『放洗澡水』,她顿时冒名其妙起来:『这是一出描写家庭暴力的戏吗?』
『不是啊。他们夫妇恩爱,美满得很啊!』
『可他对她呼来喝去,做这个做那个,你不觉得不正常吗?难道又是我没进入状况吗?』
『我…』,我一下子答不出来:『可是,日本社会就是这样的气氛啊!也谈不上是不公平对待吧?』我越说越没力,觉得的确是有点怪怪的。
『你真的不认为日本女人太卑微,太没有地位了吗?』她步步进逼,一句问得比一句大声,直接欺到我的鼻子上来。
『停停停…,不谈这个话题,总之日本女人好端端的,又有智慧又有担当,只是妳还没机会见识到罢啦!』
而天助我也,当天半夜,民宿「白木屋」偏就来了小偷,那个平日雍容优雅的女房东鸳鸯姐,居然追贼追了五条街,一路『泥棒,泥棒!有泥棒!』喊得震天价响,用一杆扫帚柄,打得毛贼跪地求饶。
那个原本对于日本女性的羸弱有着无限同情的甘蒂丝,一下子大呼改观,缠着鸳鸯姐问长问短,对于她一个孤身女子操持这样一丬客来客往的家业,感到强烈的佩服好奇。拿起笔记本,巨细弥遗的写,让我有种要为鸳鸯出版传记的错觉。
悄悄地,我把鸳鸯姐拉到一旁,诚恳地商量着:『帮个忙,这两天,您就别穿旗袍吧!把和服换上,不必太讲究的,能让女老外把妳当成日本女人代表的就可以了。』
我把和甘蒂丝的几次交谈,挑重点跟她说了,鸳鸯是海派人,听我拼了老命要让美国女生彻彻底底爱上日本的一番苦心,格外感动,给了我一个粉香扑鼻的大拥抱。
那一天,我去参观了一个摄影展归来,意外看到甘蒂丝和鸳鸯姐在中庭的槐树底下,分别把一个鹅黄色的纸人摊在地面上,正用一个看起来很沉的木屐,咬牙切齿地搥打着。
『我打你个小人头!我打你个小人脸!』她们一老一小,用广东话,大声念叨着。那是香港天桥下,至今还盛行不衰的,市井妇人『打小人』诅咒的民俗。
我赶忙躲进我的房间去,抱着肚皮,大笑特笑。
天啊!希望这个甘蒂丝一辈子别去学会广东话,这样,她就可以一直活灵活现地去对朋友们叙述:我在日本见识了一种很震撼的传统仪式,充满了女性的自觉意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