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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箱根吶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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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木屋」民宿座落的那个街角,有一个不时都飘出香气的四川餐厅。
经营的老先生,是不折不扣的东京人,端上桌来的宫保鸡丁,却令人食指大动,百分之百地道。
厨师贺力,是他的镇店招牌。
及肩的中长发,四四方方的黑胶框眼镜,腼腆微笑的样子,其实更像一个埋首用功的漫画家。
我去得频繁以后,两人逐渐熟了,常会隔着柜台后面的流苏帘子跟我挥手致意。
知道我的胃特别脆弱,菜里也总是少摆辣椒,多放芝麻。
我一直担心贺力是否有着居留身份的问题,因为他的态度一径低调,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的空档,才会从厨房到前厅来陪我说话。
他的重庆口音黏乎乎的,语尾总像弹簧一样地蹦跳着,十分可爱。
贺力初到日本,念的还是语言学校,店老板看他一身绝技,尽管小小年纪,居然放手让他掌杓。
贺力偶尔也帮我的女房东鸳鸯姐扫除打杂,赚其他外快,过得相当勤俭刻苦。
对于这个小厨师,让我镌刻最深的记忆,不在饭店,不在东京,而在缥缈恬静的箱根。
距离新宿一个多小时车程的箱根,是我和模特儿阿泥最为钟爱的所在。
我们去过无数回,常常什么也不做,就祇在「雕刻之森」的草坪上依偎着,眺望远山。
箱根一带,从「箱根汤本」到「芦之湖」,好山好水,再加上兼具巧思和大气的规划,有许多景致和魅力都大异其趣的景点。
喜欢童趣的,追逐浪漫的,心灵渴求徜徉的,都会把它当作仙境。
这一天,阿泥在车站反常地买了一盒和果子,对甜食原本敬谢不敏的她,被那个做成紫阳花形状的麻薯迷上了,一路上盯着看,嘴里哼着儿歌,我们像两个不必做功课的孩子,走在有名的「杉并木林荫古道」上。
在我们身侧,一直有几个观光客模样的中年人,中气十足地交谈着。
是很亲切的闽南语,他们没认出我也是个同乡,误以为我和阿泥是两个日本明星,不但不避忌地对我们品头论足,甚至理所当然似地,就朝着我们「喀喳喀喳」拍起照来。
阳光穿过参天枝桠洒下,林鸟的啁啾,音符般悦耳。
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不知哪株巨树后面,传来一个仰天高喊的叫声:『箱根呀箱根!我来啦!我好快乐呀!』
我从那个黏乎乎的尾音,以及往前开始慢跑起来的背影,认出那是我的厨师朋友贺力。
我和阿泥相对而笑,都觉得真是一个真性情的大国汉子。
『他平常过得很清俭的,来箱根玩这一趟,不晓得要存多久的钱。』我悄悄的这样跟阿泥说。
『哎哟!笑死人!没有见过世面才这样。』走在身边的欧巴桑,却有其他的意见,用台语交相批评起来。
其中一个欧吉桑很有趣,不知为什么让他觉得很有义务为了那位「鬼吼鬼叫」的大陆同胞跟我们这两位外国朋友道歉,居然深深鞠了一个躬,用老式但相当标准的日语,对着我们说:『非常失礼啰!真是不好意思。』
我一时淘气,故意很大声地讲了闽南语:『没要紧的,我们在这里都是这款的。心里很欢喜,就要这样深呼吸,大喊出来,这样才健康嘛!』
听我这样一说,大家没有心理准备,全都吓了一大跳。
我跟模特儿阿泥拉着手,快步从另一个下坡的阶梯走了。
隐约还听到那些其实并无恶意的老爷夫人,仍在窃窃私议,对于为什么日本明星可以把台湾话讲得这样标准,还是觉得非常诡异。
我们没有特意去寻找贺力,却在进入「雕刻之森」没多久,便又意外发现了他。
入口不远,有个大理石雕琢的,相当巨大的横躺面相,阿泥老说那是一个「前一秒是哭,后一秒在笑」的奇妙作品。
每一回路过,我总会不厌其烦地让阿泥站在前面,再一次谋杀掉好几格摄影机里的胶卷。
没想到我们和老爷太太团走的是相同路线,我们前脚刚到,他们高谈阔论地,后脚也跟来了。
而就有这样巧的事,仍是只闻其声不见人,那个内功精湛的贺力,又不晓得从那一座草地上或森林里的露天巨型雕刻中,发出吶喊:『雕刻之森啊雕刻之森!我来啦!我好快乐啊!』
我和阿泥,同一时间被感染得整个情绪心旷神怡,一起哈哈笑出声音来。
而当我看到那几位也一路都在制造噪音的同乡,又一次露出将信将疑的,甚或嫌恶的表情,我和阿泥心有灵犀,也没有事前交谈,竟不约而同做了一件事…
我用英文,她用日文,我们对着白云掩映下的重峦迭嶂,齐声大喊:『箱根啊箱根!我来啦!我好快乐呀!』
碰巧,一群假期中的中学生嘻嘻哈哈地从另一个台阶上来,听我们那样一喊,全都一起欢呼,拍起手来。
这样一闹,贺力自然晓得我也来了,他正在钻一座面积广袤的绿树迷宫,位置在我们右前方的山坡下,他探出头来,双脚离地的跳起来,向我挥手。
阿泥第一次见他,远远朝他送上一个飞吻,小厨师害羞起来,头一低,又钻进他茂密盘错的迷宫里去了。
接下来的行程,在玲珑瑰丽的「玻璃之森」,在古拙温馨的爬坡火车,在壮阔到让人手心淌汗的「大涌谷」奇景…,贺力变成一个用很奇特的方式与我们同行的,游伴。
好几次,一脸童稚的他,明明近在咫尺,我笑着招他过来,他一口白牙,也笑着用两手大拇指对我比出「相亲相爱」的手势,那是『你们两人世界,我不当电灯泡』的意思。然后,便又一溜烟跑掉了。
搭缆车过了不断冒着硫磺烟的「大涌谷」,箱根之旅逐渐接近尾声。我们上了雕工富丽堂皇的大渡轮,预定横跨「芦之湖」,却搭归程的巴士。
向晚的风,已有凉意,阿泥却最爱在甲板上迎风放散她的如瀑长发,我替她披了外套,立在顶层的椲杆旁边。云岚遮去了岸上的山巅,入秋的天际,夕阳酡红。
阿泥拍拍我的肩,比一比船舷最前端站着的一个人:『怎样?做最后一次?』
我懂她的意思,微笑着跺到贺力身边去。怕惊扰了他的沉思,轻声地问他:『这么宽的天,这样大的水,阁下心里是否有什么东西快要跑出来了呢?』
贺力也没回头,肩膀因为大笑,而剧烈起伏着。
我和阿泥分别站在他的左右两侧,这一次,我们一起用正宗的中国话,三个人对着一大群适巧从面前飞过的白色鹭丝,欢声吶喊:『芦之湖啊芦之湖!我来啦!我好快乐啊!』
我们三个人怪叫着,抱在一起,那样愉悦地,给一日的旅行缔结句点。
而我一时眼尖却,看到两个短裤、厚鞋,背着登山背包的美国青年,眼露鄙夷之色,斜着嘴角,在说:『讨厌的死观光客!』
码头到了,游客们鱼贯下船,好巧不巧,其中一个美国男生刚好跟我并排站着。
我笑笑地朝他点点头,说了哈啰,他很意外,慌忙地也回了一声。
『旅行吗?这条船很炫吧!是按照十七世纪法国帆船战鉴「太阳王」的型式去制造的。』我用流利的英语跟他搭讪。
『是吗?真是壮观!』他听得认真,还啧啧称奇。
我继续往下说:『你知道吗?法国有本着名的杂志曾经做过问卷调查,据说,最不受欢迎的观光客,居然是美国人!我想,当你们改不掉那种连到罗浮宫看「蒙娜莉萨」,到国家歌剧院听「卡门」都还天真地认为可以短裤T恤走天下的自大的毛病以前,最好别去批评其他国家的观光客。』
两个老外,眼睛睁得像牛犊,想回辩一些什么,却临时找不到话,一楞一楞地,喉咙里拼命喘着大气。
贺力又回到了他的厨房,阿泥又回到伸展台,而当我又飞回我在职场浮沉的潮来汐往之中时,经常会想:对于那天,我那样努力去帮忙挡格的质疑眼光、轻蔑耳语,我的朋友贺力自己是知觉的吗?
还是,其实就像他吶喊出来的:『我来啦!』那个「我」,以及个中的执着与负责,才是他的人生行路中,唯一需要在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