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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大梦.下北泽 ...


  •   秋天揭开序幕的某个周末,我的女朋友阿泥接受了一个表演工作的邀约。

      那是在下北泽小剧场登台的,一出舞台剧。

      对于她有机会从制式化的模特儿走秀,开始跨足比较正统的表演艺术,我由衷感到庆幸。

      『先讲好了你,不准到剧场来看我。』她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和我当时的「眉开眼笑,与有荣焉」显得非常不搭衬。

      『妳第一次演戏,这样的大事,干嘛不让我去?』

      『没什么好瞧的。看这个就够了!』她轻描淡写地递过一张开数不大的广告宣传单。

      我仔细去看,『虹的碎片』,那当然是戏的名称,而整个画面上,就是她唯一的一张冷艳不可方物的特写。

      我又立即虚荣起来,『哇!把妳当做宣传重点。第一女主角耶!』

      『是不是第一女主角我也不晓得。从开始到最后,我没离开舞台一步倒是真的。』

      『呵!戏份这样重,还说不是女主角?』我看着她笑,真心诚意地替她觉得开心。

      『唉!你怎么还是不懂,我演的是一张照片。』她睁大美丽的眼睛瞪我:『我被框在一个方格子里,从头到尾一动也不能动,我,演的是一个杂志的「封面」。』

      『什么?』我猛吞一口口水,努力压抑住差点笑出声音来的冲动。

      我看着阿泥百无聊赖的神情,原本想安慰几句告诉她:少女漫画的经典大作『千面女郎』里头,鼎鼎大名的麻亚还演过「大人偶」,功力之高,没有人看得出来那是一个活人。但又怕弄巧成拙,打气的话,也没敢真说出口。

      就这样,为了一个天外飞来的通告,我千方百计挪出来陪她的四天假期,硬生生被迫牺牲掉两天半。

      而我也不被允许住得太远,随便在车站附近找了个青年旅馆下榻,好让她在工作的空档,能够机动地过来跟我腻在一起。

      当阿泥在舞台上被「点穴」变成泥人的那段时间,我在这个小剧场林立的小镇里信步乱逛,很讶异距离新宿、涩谷的喧嚣不到五分钟的车程,竟有朴拙得如此可爱的一处所在。

      这一个上午,恭送阿泥心不甘情不愿像「出征」一般地从剧院后台入口进去「上班」以后,我沿着车站南口的二手商店街,到处寻觅贴在路灯杆上、大厦门口的公演海报。

      那些据说祇能容纳十几个观众的迷你剧场,隐身在灰扑扑的公寓大楼里头,不细心辨认,根本不会知道这是有志投身舞台行列的年轻人,最最向往的天堂。

      温柔的太阳蒸融着左近店家洒在街面上的清水,空气澄净得让人想要离地飞起。几个穿戴着面具和尾巴的少年,开始穿梭在人行步道中发传单;入夜的戏,他们却早早地出发来招徕生意了。

      我被一个在窄巷里缝衣裳的中年男子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个叫做「白鸟座」的剧场的后门,一堵红砖墙下,铺着蔺草织的席垫,他聚精会神地在缝补一件色彩灿烂的长衣。

      我一时也没想到会不会失礼,看他的动作娴熟优雅,就安静地蹲下来,看他的手那样船过无痕地游动着。

      那个男子对我微微颔首,手上的动作不曾稍停。

      而不知什么时候,紧挨着我,有一个背着笨大旅行包的印度女孩也盘膝坐了下来,一起去欣赏那根针线的来去起伏。

      『是今晚戏里的衣服吗?』我用简单的日文轻声地问他。

      『「竹取物语」。我们用哑剧去演,配乐是电吉他。』他利落地回答,下巴抬得高高的,明显地为自己的创意感到骄傲。
      我也让他感染了兴致,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巴:『哇!了不起。』

      印度女孩在一旁听不懂了,对我露出询问好奇的眼神。

      我怕在一旁聊起天来会打扰人家专心,便做个手势,道别之后跟女孩从巷衖的另一头出来。

      『他们用电吉他和哑剧,演绎一个很有名的神话故事,说一个老樵夫砍倒了发光的竹子,跑出一个很小很美的女孩子来…』我试着用英文对她解释。

      『哈!「竹取物语」!我晓得的。大导演市川昆拍过这个故事,我在纽约看过。』不等我说完,她抢着接腔,显得十分兴奋。

      她的名字叫艾西玛,从孟买移民加州,却在纽约念的硕士。说起学校的位置,跟我的母校相距才几条街。艾西玛跟我一样,选修了不少「电影理论」的课程,难怪我这边一起头,她那边已经如数家珍。

      『一个人旅行吗?』

      『嗯。学期刚结束,专程飞来看戏,已经看了几天了。』她热烈地说着,无邪酣畅的脸,像雨后的天空。

      『看戏?专程从纽约来?曼哈顿的剧场五花八门,还不够妳看吗?』我没有掩饰我的惊奇。

      『啊!有原因的,一下子也说不明白。』艾西玛做了一个有趣的鬼脸,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根巧克力棒,我们边走边吃,也一起对路过的海报广告牌,还有逐渐更多的发传单的剧场人,品头论足。

      『都看了什么戏?收获多不多?』我礼貌性地问她。

      『哈!我也说不上来。像你说的,我们都从纽约来,眼界是稍微挑剔了点…』她自我解嘲地哈哈笑了两声,我敏感地认为,是不是这个平凡青涩的剧场小城,躲着一些她着意寻觅的东西呢?

      艾西玛才二十四岁,却有超乎年龄的历练与知识,我们找了一个用竹子装璜的和式餐厅用午饭,聊起一辈子最难忘的戏与电影,我几乎是甘拜下风。她没大没小地反过来拍拍我的肩:『我们家乡的宝莱坞,一年要出产八百多部电影,是好莱坞的四倍,输给我也不丢脸的。』

      我不跟她计较,两个人一下子熟了起来。

      周末的下北泽,大部份的剧场都安排了下午场,我们没多浪费时间,从白天到入夜,接连看了三出戏。票价两千五百日元,观众席上疏疏落落,其中一个,我们甚至是唯一的两个客人。

      表演尽管稚嫩,但整个下北泽的生命力洋溢在台上台下剧场人的灼热眼神中,其实还是十足感动人心的。但,那个皮肤黝黑的艾西玛,却始终一股脑地摇着头,叹着气小声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到后来,我的情绪有点被她干扰了,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认真地说:『本来就都是实验性质的小剧场,妳别太苛刻了。』

      『啊!你误会啦。』她被我的反应吓一跳:『这些表演并没有不好,活力创意都够,也很诚恳;我说的是那种极至的「东方风味」,都跟我寻找的不相同了。』

      『是吗?难怪都挑这些古代背景的故事看。说说看,妳怎么定义妳要的「东方」?』

      『说不上来耶…。1984年五月,我还是个小小孩,被大人带着去看了一个很奇特很奇特的戏……,雪白的舞台,一个凄绝美绝的女人…,我像触电一样站着看完整段表演,不知怎么搞的,十几年来,都记住那个画面。』

      『妳专程来找那个画面?』我怔怔地看着她,和她那艺术家似的激情。

      『来找那种「感觉」。我要拍出那种「东方」,当我的毕业作品。』她斩钉截铁地说。

      『千里迢迢的。了不起,我尊敬妳。』我跟她煞有其事地击了个掌,『未来的大导演,有什么我可以帮到妳的呢?』

      『除了下北泽,哪里可以看到更「东方」的演出呢?』

      『咦?小妹妹做的功课不够啰!东京表演的场所分门别类,新宿有演歌剧场,「歌舞伎座」、「NHK表演厅」常有最正统的歌舞伎,偶尔「宝冢歌舞团」也会巡回到这里…;公演型式都是很东方的。』

      『我都看过了,但全都差了一些。记忆中那个女人,静得时候像幽魂,雀跃欢愉的时候,像四月初开的第一朵蒲公英。』
      『记得名字吗?』我试探地问她。看来那个儿时的回忆,若不能尘埃落定,祇怕要与她纠缠一生。

      『年纪太小了,只有很残缺的印像。那个伟大的女演员,似乎叫做TAMA;演的那个戏是SAKI。但我长大以后,走遍所有的图书馆,却怎样都找不到了。』

      『TAMA?SAKI?』我口中喃喃念着,怎么会是这样的名字,完全不像是完整的日文。『剧情呢?什么样的故事?』

      『更模糊了。应该是讲一只鸟的命运,一开始皎洁美好,后来就异常的悲苦。』她那样一个素养卓然的聪明人,却忽然用很童稚的语法讲那些话,我完全可以体会她正企图在儿时的数据库里翻箱倒柜的,努力。

      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兀然想起什么,背脊一阵发凉,连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哇哈!不会那么巧吧?妳说的是不是TAMASABURO BANDO?』我捡了个短树枝,在地上写了『坂东玉三郎』几个汉字:『妳看的戏是SAKIMUSME。讲一个白鹭丝变幻人型来报恩的爱情故事。』我又写了『鹭娘』两个字。

      『对啦!对啦对啦!』她两脚蹦起,直直跳了起来,双手握拳,眼泪瀑布一样地扑簌簌掉落:『对啦对啦!对啦…』她连说了二十几次,冲过来紧紧拥住我。

      我也是油然漾起一种莫能名之的激动,1992年的台北国家剧院,也是同样的一出戏,让我电殛似地呆在当地,被那种光是一个背影就能教人潸然泪下的演技,震慑到永世不能忘怀…

      『妳晓得吗…』我的嘴唇都有些发抖了:『那个女子,其实是男的…』

      『哇!』她高分贝地大喊一声:『怎么可以美成那样?』

      我们四手紧握,又笑又叫,一个出乎意料的巧合,让我们同时都被人生中极其珍贵的美丽记忆袭卷得,忘形地快乐起来。
      『你也看过那个戏?』她尖着嗓子问,仍旧止不住地大笑着。

      『不祇呢。还看过她演「杨贵妃」,也看过他当导演拍的一个电影,叫做「手术室」。』我对于终究扳回一城,心里暗自窃喜。

      『还有呢?还有呢?』她像找到了宝贝,求知欲一下子贪婪起来。

      『还有…,听说正和很有名的剧作家梦枕大师在研究改编中国昆曲的「牡丹亭」。』

      『天啊!你说什么?』她霎时停住呼吸,彷佛见鬼。『她…不,他…他还活着吗?』

      『当然啊!年纪很大了,但还很活跃的。经常在「国立剧场」那种顶级的剧场有表演。』我补充地告诉她。

      艾西玛眼眶方纔干了两分钟,一听又被泪水淹湿了。『带我去!带我去吧!』她一迭连声地央求着。

      『小孩子!那种公演不可能随时有的。』我捏着她很有弹性的双颊,帮助她清醒一点。

      『那怎么办?不管,还是去带我去吧!』她有点倚小卖小,开始不讲理了。

      『去了也见不到的,就算见到,也是男妆。不要反而跌碎妳保存这样久的梦。』我郑重地提醒她。

      『说的也是…』但她还在踟蹰犹疑着,『但…但…难道就这样…?』

      『那只鸟,在这里…』我弯着食指,扣了扣她的前额,再比比我自己的脑袋,『还有这里…。会一直永远美丽下去的。至于坂东先生的数据,妳以前是连名字都记不全,自然查不到什么,现在弄明白了,我保证妳能够轻易找齐他的作品。我听说DVD全集都要出版了呢。』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她温驯,但有些失神地由着我牵住她的手。

      那个神色,写着『恍如隔世』四个大字。

      艾西玛,这个半痴半癫的可爱女子,飞回曼哈顿以后,和我通过几次信。坂东玉三郎的歌舞伎舞踊『藤娘』、『羽衣』、『钟岬』,主演的电影『夜叉池』,几乎都让她找齐了。

      而她信誓旦旦,认为这种美,跨越日本、印度、中国,凝聚了整个东方世界精神里一贯的「婉约」,纹丝不动的内在,蕴藏着无可比拟的波澜壮阔。『我拼了命,也要把它带进好莱坞的电影里去!』她这样跟我说。

      这些年,我偶尔会掐指数算着日子,这个艾西玛毕业了吧?长大了吗?大得能够放手去拍一部电影,一部让我在看了以后,孩童似蹦跳起来,大嚷着『对啦!对啦对啦!就是这样啦!』的美好电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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