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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一杯卡布奇诺的哀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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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你很凑巧地正在阅读这篇文章,我很想衷心地劝说一句:『远距离恋爱』这档子事,能免则免吧!
如果理智一点,我会规避它;如果勇敢一点,我会拒绝它;如果我的智慧早一点点成熟,我会在它刚刚萌芽的时候,仰天大笑,并且说一声:『别闹啦!』。
但,好端端地,我终究是一头栽了进去。用懦弱一点的讲法来说:这,其实是我宿命里的一环。
我想,我跟人类历史中所有因为相同的理由而铩羽归去的男女比起来,也许并不特别显得惨烈悲壮,因为,我用来做为战场的那个城市,叫做「东京」。
东京,对于任何一个血泪斑斑的人(原谅我稍微夸张一点啦!),所能提供的麻醉、抚慰,或者注意力转移,是俯拾皆是的。
我在代官山,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气质前卫高尚的,以扎染时装为主体的店发呆。
那样其实更符合纽约苏活区的贵族店铺,居然悬挂着一个大大的招牌,『空』。
「空及是色,色即是空」的,空。
我继续又在那个『空』的皎白旗帜底下,参禅似地多站了几十分钟。小腿肚都发麻了,才直上二楼,去喝了一杯别处喝不到的抹茶红豆拿铁。
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工作、嗜好都跟影视戏剧产业脱不了干系的人来说,代官山,简直是让人随时都有回家气氛的天堂。
原本像掏空了一样在太阳底下飘的我,呼吸似有若无,两个眼睛,是无底深邃的洞。
我的脚步,鬼一样地不着地走着。
路过一个卖人形烧的店,在『下妻物语』里头,深田恭子迷了路,坐在这里边吃烧饼,一边喃喃自语。
路过一个叫做Monsoon的露天餐厅,几个足蹬篮球鞋的年轻人正被「拒绝入座」;这是『长假』里头,山口智子和稻森泉极尽优雅之能事,拼老命去吃一顿昂贵午餐的地方…
这些记忆,陆续都让我发出会心微笑,一笑再笑,人就活回来了。
放眼尽皆名店的代官山啊!光是空着手绕一圈,都会让人因为空气里的「奢侈」,而小小地自责起来。
但那种用金钱堆砌的「美丽」,和首席世界时尚零时差接轨,却往往自有主张的「繁华」,又实在让人心旷神怡到,想要住下来不走。
『前男友』这出戏里头,堂本刚和广末凉子都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了,却都因为不小心搬到代官山,很没天理地,居然又死灰复燃起来…
我,还在我取之不竭的日剧爱情里,痴人说梦地载浮载沉着。觉得这样很青少年似地,把所有的意识托付给冰淇淋般的偶像剧记忆,实在是一种举世无双的幸福啊!
接下来,我在艺大利餐馆看着几个身上洋装的品味和价格都很高的小姐,那么矫揉造作地,用叉子把面条在大汤匙里卷成一团团的球,再用很AV□□的嘴型,去吃那些球…
接下来,我看着一个很挺拔潇洒的男士,在光线昏黯的咖啡座上,仍旧戴着墨镜;修长的手指,在桌子底下偷偷夹着一枝同样修长的香烟,趁着侍应生不留神,便快速取出来,吸几口…
接下来,我看着一对青春耀眼的小情侣,脸上尽是膜拜的神情,并排站在一个赫赫有名设计师的橱窗前面,朝圣般看着无头的模特儿身上的一袭粉红色圆裙。
他们不约而同地,都缓缓地叹了一口气,相互对看一眼,小男生用右手温柔但有力地握了握小女生的左手,无声地在说:『总有一天,我会回来买给妳!』
目睹着这一幕幕画面,我心里一些热爱生命的因子,不断被摇晃着,唤醒着。
我从一面没有一丝污垢的落地玻璃窗里看到自己,哈!那又是一个神采飞扬,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背后传来,很明目张胆的相机快门声。
其实,那个挺刺耳的声响,在几条街之前,就已经跟上了我。到这一秒钟,总算让我逮个正着。
我火速车转过身体,大吼一声:『干嘛拍我?』
那是一个理着极短三分头,相貌干净,牛仔裤却异常褴褛的大男孩。跟我打了照面,却还咧着大嘴在笑,丝毫没有闪躲的企图。
『你是今天整个城里最寂寞的人,很特别。』他一本正经地说,眼眸中是一种类似婴儿的无邪。
『你看错了,我一路上笑嘻嘻的,都不晓得有多开心。』我想起我对方纔那些画面的流连忘返,我说自己是一个「快乐的人」,并没有说谎。
『一直在笑的,一张寂寞的脸。』他始终还是坚持。
『随便你吧!我自己清楚自己。』我不理他了,自顾自进了Diesel牛仔裤的艺术陈列馆。
很不礼貌地撇开他,当然一方面也担心:再多聊几句,可别为了一个素眛平生人,自己又点上自己的死穴。
我用眼角余光偷瞄,拿相机的无聊男生没跟上来。我对自己尚且打死不认的秘密心情,暂时又恢复安全。
接下来,我跑去贴在那个叫做『非洲』的法国餐厅窗上偷窥。天海佑希的『离婚女律师』,江口洋介的『救命病栋』都在这里出的外景。
我聚精汇神地一张张桌子端详,说不定又会看到滨崎步和长濑智也跑来约会…
接下来,是『美味关系』里中山美穗第一次见识到唐泽寿明魔术般烹煮清澈牛肉汤的Madame Toki…
接下来,是『电车男』里,仙女和宅男感情渐入佳境的La Fuente…
接下来,我发觉自己已经很疲惫很疲惫了。
过度的走路、伪装坚强,以及对自己不诚实,都让我累到想要变成锅盖掀开时候的一缕蒸气,瞬间蒸发。
是的,我也饿了,却没有任何胃口。在「代官山驿」正面口,人气鼎盛的Motoya流动咖啡车上买了一杯咖啡,猛想起,尔今往后,不必再需要一口气买两杯卡布奇诺了。
这种情绪,谈不上是自在或惆怅,解放或低落,一切缠扰成一团以后,被用力地遮盖起来,懒得去碰去想去体会,是一种和自我放逐画上等号的,净空。
『喀喳!』那个鲁莽的声音,又回来了。
『你到底要怎样?』我狠狠地瞪他,举起那个咖啡杯,做势要扔到他头上。
破牛仔裤没让我吓到,居然直接走向前来:『刚好拍完,满满的一卷。如果哪天你都康复了,再去洗出来看看吧!』
他把从摄影机里取出的一卷底片,很郑重地,放在我的掌心里。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他都走出一段距离,我才大声喊他:『究竟为了什么理由,你要拍我?』
他头没回,就那样继续朝前走去,用非常洪亮的声音回答我:『因为,我,自己也是很寂寞的!』
那个回复,让我讶然楞在当地。
他过到对街,彷佛晓得我仍在看着他的背影,那么巨星谢幕似地转头过来,伸长手臂,向我挥长一片很大的幅度:『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们一起努力,要加油啊!』
在之后的人生,失恋,当然不是我唯一的挫折。在一些跌宕的转折,午夜梦回,我不期然会想起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那个忙着补捉别人的寂寞,来让自己寻回微笑的陌生人。
多么有趣的人生态度,多么敏锐的,一双眼睛。
那个把自己武装得愉悦酣畅的午后,我颊边的笑,频繁地跳跃着;只是在跳跃和跳跃之间的空档,那种让我在事后都吓上一跳的萧索,却,都让他记载到胶卷里去了。
我并没有特别去处理那些照片,没有撕它、丢它或收藏它,总之,在我书房的某个抽屉角落,它,应该始终都在吧!
就像那个在夕阳中挥舞臂膀,化身成一个翦影离去的异乡人,也永远都还在语音鲜明地说:
『我们一起努力,要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