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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原宿的小宇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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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溽湿,还游移在周遭的空气里。
青山,窗明几净的咖啡馆,邻座的情侣窃窃私语中,却让我偷听到「樱花季即将落幕」的讯息。
那是一个哀愁与张狂,寂寥与喧哗,魔法般揉和得天衣无缝的午后之旅。
起因于我的一时兴起。
蹑在人家脚步后面,一起往明治神宫的方向去,这一走,才发现路上的人们譬如一个沉默的游行,由青山、里原宿,沿着表参道,一路朝向竹下通。
无数行人络绎于途,口中全都说着今年的樱花。
一条笔直宽敞的表参道,那样挥撒自如地,容许把繁华的、庶民的、婉约的、前卫的街景,一路排开。当我行近神宫之前的广场时,已经是嘶吼得催促天空崩塌的地下乐团们,自诩为王道的舞台了。
周末的原宿,原本就是电吉他、五彩缤纷的头发,和皮衣鼻环的天下。
这一天,几组分贝同样高,同样嘈闹的歌唱组合,比拼内功似地,同时飙唱着。诡谲的是,他们的叫嚷,奇特地融合着,彼此争衅之间不见血腥,反而有一种海纳百川的,集体澎湃。
来赶「樱花祭」最后一天的各种不同阶层的人群,有些伫足去听,有些看了一眼,微笑着低头走过。我特别观察了一下,却不见有人皱眉或摇头,以这种狂暴的型式「宣誓青春」,看来是被整体社会都了解,并且尊重的。
这样的发现,真好;多样的精采,各自能够寻求到一个独特发亮的角度,真好。
往神宫迤逦而去的林道,其实就在乐团们的正后方,但不知怎么会这样,一切似乎被无形但有质的切割了,林中的阴翳沁凉,彷佛私毫不曾被干扰,你一步踏入,转瞬之前的红尘嚣噪,就已经都是前世了。
我远远地眺着,雪白卵型的花瓣,飘飞得如雨如阵。
那种『生如夏花,死似秋叶』的联想,让我一下子惆怅起来。
背脊一股劲地发凉,我暗骂一声:『哇!真是见鬼了。』
于是,决定纵容自己去当一个很庸俗的人。
避开仍然宁谧地,朝圣一般向神宫走去的游人,我跨过明治通,要去逛最俗不可耐,却也最让人乐不思蜀的竹下通了。
任何时候来到这短短四百公尺的街,那种西门町近在眼前的时空错乱感,总会让我不自觉地想要大笑。
还是那样多假日依旧穿着水兵服,明明穿着学生制服,却拼命要用千奇百怪的发夹、泡泡袜和手机吊饰去加工的少女。
她们簇拥在偶像商品店里,麻雀般笑闹着,那种『我怎么这么年轻?
年轻的感觉怎么这么赞?』的气氛和气势,其实是会把人震慑住的。
我距离那段年岁稍微有些远了,但和一群笑语啁啾的女生一起排队买可丽饼,还在一种不会让旁观的人觉得恶心的范围。
我很喜欢那种被奇异果和冰淇淋中和得恰到好处的甜味和饼香,也很享受地去观察,这些因为青春,而快乐得接近猖狂的孩子,却总会在买可丽饼的时候完全反常地安静下来的这种变化。
边走边吃,是原宿最应景的一种行为。
我悠哉地一路走着,到了竹下通的尾端了,才意外发现:目前新流行起一种街头食物,叫「炮蛋烧」,像章鱼丸子那样的做法,却足足有一个肌肉猛男的拳头那样大。
里头的作料也是起司、泡菜乱加一气,神秘兮兮的,我光看着,便退壁三舍。
那个热气腾腾的摊位前面,正有五个化着骷髅般烟熏妆的女生在排队,每个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还在铁盘上煮烧的巨大炮蛋烧,个个都像刚在饥荒中逃过一劫,只差口水没有淹到脚踝。
我认出她们是刚才飙歌会里,最张牙舞爪的一个乐队。
一来,我对那种铅球似的零食完全没有认同感;二来,我很怕她们怪眼不小心瞄到我头上,一看不爽,顺手撂倒我就揍。
当然不可以从封面去判断一本书,但几百部恐怖片的经验,硬塞在我的脑袋瓜里,那种庞克得过了头的怪咖,通常都是吸血鬼变的。
我很不争气地,带点「落跑」的嫌疑,拐到另一个上坡的短巷。买了几条也不知是哪个壮汉穿过的,被撑得既宽又松,但实在相当有型有款的,二手破旧牛仔裤。
我又挑了几个据说是当红偶像跨过界来经营的服饰店,进去,却逛得不知所云。
店里小猫两三只,也搞不清是信息错误,还是那个偶像并没有江湖中传说的那样红。
而当我一时嘴馋,想回头再去买另一种口味的可丽饼时,没想到,又撞上了那群目露凶光的「烟熏妆」。
要不是我在纽约下东城被几个这样的家伙硬逼着决斗过,我也不至于一看便想闪人,但这个时候,那几个吃完「炮蛋烧」,嘴角都还油里油孜的几个女庞克,却温驯得反常,她们一语不发,五个人抬高五个披挂着众多钢钉铁链的脖子,一起专注地,在看一根路灯杆子。
路灯杆子上面,贴着一张日晒雨淋后已经褪色的告示海报。
我鼓起勇气,也凑近去看。
以我有时灵光有时凸搥的日文研读了一下,拼凑出来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的:
『遗失解语小文鸟一只,白羽,红喙,左翼有樱花辫斑点,十分可人。
若有善心君子拾获,恳请赐还。敬备薄酬以谢!
倘若不便归还,亦千乞来电赐知,至少,报一声平安!
电话号码如下....』
我看到后半句,心头一揪:哇!是一种怎样的牵肠挂肚啊?
正暗自喝采,想给这种至情至性的痴心种子拍拍手,耳朵边窸窣窸窣的,吸血鬼们有几位倒先哭出声音来了。
『找!』一个看起来修练最久,道行最深的,从喉咙底部喊了一句。
『去找!天空变黑以前,我们找到。』五个女生把下巴抬得老高,像要誓师革命,仪式般地齐声大叫。
这一次,我心里真是偷偷地大鼓其掌啰!
真棒!竟让我看到这么有戏剧张力的场面。时代剧里头,伊贺忍者要出发去砍某某将军的头,顶多也就是这样的气概。
只是,鸟是长翅膀的东西,这一飞,如何能让妳挨家挨户,就在这附近找呢?
当我冲过红绿灯,再次又回到神宫桥的这一头来,跟樱花诀别的人们依稀少了。
许多惊天动地的乐手们,更早已不见踪迹,我好像那个被大龟从海底驮回来的浦岛太郎,才一个可丽饼,怎么就恍如隔世了?
晚春的傍晚,是蛊惑的,容易让一颗寂寞疲惫的心,疏于防备。
这时候,一些旖旎浪漫得过了头的情绪,就会贼似的跑进来。
于是,你就会被催眠般的跟自己说:这时候的我,适合一个人走一走。
当我从明治神宫铺着细石的大甬道往内走的时候,有些赏樱人,却正卷起席地趺坐的软垫归去。
我的行路方向与众人相反,越行,夜色渐深。
神宫的深和广,都让初次踏入的我吓了一跳,后来从石碑上的说明晓得,原来是为了祭奉明治天皇所建,这才恍然大悟。
我绕过好几棵五六人合抱的,那种硕然大树。
天黯成一种靛青色,亮晃晃的巨灯,却纷纷燃了起来。
我一进一进地入了神宫的建筑,最后,停歇在围着庄严栅栏的,看起来像是供佛的正堂。
堂奥左侧,有个玲珑澄澈的水口,清水涓涓淙淙地流着。
我被旁边一个详细讲解祈福步骤的木牌子吸引了注意,笨手笨脚地,也跟着膜拜起来。
参拜中,我反复停顿,跑去看木板上的解说,再又回来从头拜起,那样凉爽的天,我傻瓜一样,竟折腾得自己大汗淋漓。
正狼狈间,突如其来地,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口异常标准悦耳的英语:『哈哈哈!你又错了!香要在炭炉上点燃,供完香之后,两手像这样,朝自己身手拨。这是净身的意思。』
一个身形极高,披着一身袈纱似的白裾黑袍,面目俊美到不可思议的年轻男孩,原本正用一个长柄的竹帚在树下扫着落叶,这时候,一边向我走来,一边双手还在对我做着示范。
日本人的英语程度多半窘迫,这个男生,却开口纽约腔,让我十分惊讶。
而他一颗头形几无瑕疵的光头,让我霎时当作神人下凡,目瞪口呆地喊了一句:『阿弥陀佛!』
日文的『南无阿弥陀佛』,乍听跟中文有些相似,男孩笑咪咪地,也合拾鞠躬,回了我一个佛号。
『哈哈!有十个步骤,我记得这个,忘了那个。』
『第一次都这样的。其实,这个最重要…』
他用水口平台边的一个直柄竹杓,舀了一瓢水,递过来给我:『这是圣洁之水,有福荫的。你刚刚净手之后,应该随即就喝一口的。』
他有条不紊地解说,我顺从地接过,喝了。
『你…你…是这个神舍的住持吗?』
我对日本寺庙的什么行政体系一概不知,甚至不晓得所谓「神社」算庙不算庙?问得结结巴巴,甚至有点脸红。
『哈!怎么可能?我才几岁?我在这边修行,短暂的,过一阵子便能离开了。』
他微笑地说,顶多十七岁的年纪,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澹定安祥。
『咦?怎么这样一口英语?』
大男生叫做喜洛,三岁到十五岁都在纽约过,「杰里米」的名字用了十几年,回到日本后,发现自己名字里的「宏」,发音像英语里的「英雄」,从此只让人叫他「喜洛」了。
我们就那样,坐在石阶上聊了起来。
他对我在纽约的学校,台北的工作,俱都感到好奇;我对于是什么因素让他剃光了头来做一小段时间的和尚这样的经验,更是感觉有趣到极点。
『啊!』喜洛像猛然想起什么,『这个先不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说罢,脚步「登登登」地跑向偏堂旁边一个像是厢房的矮屋,他入内开灯,很快地又跑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方形的,发着亮的物品。
『杰夫哥,你帮我看看这一段。』
哈!走进一瞧,原来是一本精装的美国小说。偌大一本,是约翰葛里逊几年前的一个畅销书,还改编成好莱坞电影的『造雨人』。
『他们在吵什么?法庭上这一大段,我全部看不懂。』
他用极快速的讲话问着我,看来是正在入迷地读着这本书。
『喂喂喂,你看这样的故事好吗?讲犯罪的。你成年了吗?』我有点犹豫谨慎地问他。
『哈!谢谢你哦!我今年满二十了。』他得意地笑着说,透出一股如假包换的稚气。
就这样,在一个静得只有雀鸟飞过,残樱坠落声响的庭院里,我用英文,在为一个眉目如画的日本和尚,讲解一本内容阴暗,但又高潮迭起的美国小说。
这种组合之奇之怪,在我的人生中,也算罕见了。
我们用半个小时讨论完约翰葛里逊的另外几本小说,轮到我来对他的遭遇表示高度的兴趣,『在美国,有些人犯了比较轻的罪,会被罚小区服务,你…你…不小心做了…?』
我话都没讲完,他已经笑得前俯后仰,后来或许注意到自己身上还披着僧袍,很努力地,才勉强自己克制下来。
『你别乱猜!』他反过来显得纳闷地看着我:『杰夫哥,你真认不出我吗?』
『咦?我该认得你吗?』我丈二金钢摸不着头,上下端详起他来。
『你看!』
喜洛忽然从原地蹦跳起来,摆腰扭臀,跳了一段劲道十足的舞,哈!和尚跳舞!那个超现实的成份,当场又加了几分。
『什么?』我还是一脸莫名其妙。
『唉!我真该自我检讨啦!』
他回到我身旁坐下,脸上表情居然非常苦恼。『我是一个歌手呢!出过单曲,刚刚是我舞台上的舞蹈。还拍过广告,也演过戏,唉!也许真的离成功还很远吧!』
他一连两个『唉』,反倒让我产生罪恶感,好歉疚地赶快说:『我都说了我是观光客,换成其他人,老早就认得了。』
『啊!对啦!你说你是来旅行的。』他一转眼又快乐起来,搔着头,憨憨地笑。
『哇!是个偶像呢!那那…怎么会来…,演古装戏吗?』
『哈哈!不是啦!公司的老师说我太骄傲了,太浮动了,让我这三个月什么通告都别接,专心地在这里,只做一件事。』
他故意卖关子,『哪一件?』
『缩,小,自,己。』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缩小自己?然后呢?』
『然后,就会明白很多以前没注意到的事。』
『例如什么呢?』
『例如,我那么小就去了地球另一边的城市;我比别人高,比别人好看;我学歌学舞都比其他人快;这让我不自觉地变得骄傲,然后,有一天,老师忽然对我大喊「你赶快把那个自恋的你打破,你的表演已经完成不诚恳,已经完全跟看你表演的人产生不了互动了!」……』
他栩栩如生地描述着,语音里有轻微的抖颤,像是心有余悸。
『哇!这么严重?』我故意怪声怪调去逗他。
『那一天,吓得我楞在当地,好几分钟以后,才弄明白老师在骂我…。然后,我就大哭一场,哭完以后,才开始知道问题的严重。』
相当低调地,喜洛接受了公司的安排,剃度、袈裟、诵经、斋食,虽然他还是偷偷地带了电动玩具,和悬疑小说。
『有效吗?这一段时间。』
『有效的!』他很快地接着说,『开始懂得聆听别人,也聆听很多天地间的声音。开始会跳到一个比较远的距离看自己,不是看自己有什么会什么,而是,我还欠缺什么?不会什么?』
我喜悦地看着他,二十岁就迎接这样的体悟,如此起步,来走一个自己完全了解自己的人生,真好!
「缩小自己」之后,方纔发现人生的「宽阔」,真是太好太好了!
我替喜洛感觉份外地开心,他领着我按照正确的程序,在佛前,完整地参拜。而我诚挚地表达了我的鼓励,至于祝福,一个终于懂得掌握自己的人,其实已经牢牢紧握住了。
在我告辞的时候,他藏在袈裟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们一起笑了起来,他吐了吐舌头,我举高手臂朝他挥手,大门开合处,只间歇听到他用日文不断在说:『真的吗?真的吗?好感谢,阿弥陀佛。』
已经是晚上了,碎细的石砾在我的鞋下愉快地唱着歌。
我吹了一小段口哨,想起还没跨出佛门,慌忙伸手,摀住自己的嘴。
竹下通一带的辉煌灯火,又已遥遥在望的时候,哈!
竟有此等巧事,那群女吸血鬼,步伐整齐地,跨越马路,朝神宫这个方向过来了。
潜意识里,我其实是很欣赏她们的,那个「敢吼敢秀」的音乐,那个每人能吃两大颗「炮蛋烧」的豪迈,以及在协寻小鸟告示底下,我不经意意外瞅见的,隐藏于粗犷中的,感性。
一个,是要朝天吶喊,外显出来。
一个,是缩小自己,寻找视野。
两种年轻人,那样迥异极端,却都那样忠于自己啊!真好,真的很好!我这样跟自己说。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路灯照映中,当彪悍的几个女生从我身旁擦肩过去,我才注意到:另外有个矮小的男生,手里捧着一个鸟笼,还在将信将疑的问,『妳们确定是小丸子的主人吗?有问清楚吗?』
『啊!这么啰唆?刚打过电话了,确定是牠没有错,人家说要好好地谢谢你啦!』
明明是几句好话,却说的凶神恶煞。
『还有,不是小丸子啦!』
另外一个左眼上戴着海盗眼罩的女生补充说:『是珍妮弗,珍妮弗萝贝兹的珍妮弗啦!』
哈哈哈!我嘴角一弯,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至于,五分钟之后,行星撞地球会是怎样的光景?我祇能虔诚地说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