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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至少,花还开得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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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泥的祖父是台湾人,所以她有个汉语的名字,中间第二字,是个霓虹的「霓」。
长大以后,她嫌笔划太多,自己抱着辞典查,看上了一个相同发音的「泥」。学过八年芭蕾的她,横看竖看,都觉得那个字根本就像一只水面上的,天鹅。
我和阿泥的个性南辕北辙,从相遇的第一天便见了端倪。
我在代官山的尚保罗高堤耶,刷卡买下一件价值两万多块的枣红色衬衫的同一时间,她正竞竞业业地,在一百公尺外,为一个时尚旗鉴店走秀。
阿泥对演戏的兴趣,比当模特儿大得多,刚开始合作的几个导演,却总是不假辞色地骂她:『老在意自己漂不漂亮,怎么入得了戏?』,『妳自己想想,一个普通人在过红绿灯的时候,会那样甩甩头发再走吗?』。对于她从伸展台带来的肢体特质,诸多挑剔。
当满街艳羡的眼光,都在为她出众的外表赞叹的时候,她却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和自己的美貌努力切割。这种自觉和毅力,总让我一再感动,并且心疼。
她从很小的年纪,便挥别了名古屋老家的养尊处优,孤身在东京求学、谋职,认真地长大。而对于自己未来的方向,她义无反顾,为了任何能够掌握的机会,她不曾停止过学习和茁壮。
逐渐,我气馁地发现:在阿泥这片由一朵云飞翔到更亮的一朵云的璀灿天空中,我,其实帮不上太多具体的忙。
对于我总是没办法第一时间在她脆弱、沮丧,甚至生病的时候陪在她身畔的这个事实,我深自感到一股沉甸甸的,罪恶感。
我和她的恋爱画下句点,不在情感的冷热浓薄,台北到东京的两千两百七十八公里距离,每一公里,都是一个理由。
为了节樽开销,阿泥住在一个叫做『我孙子』的小镇,从新宿转车三趟,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
我第一次踏上那个小而单调的月台,看到那个实在不像名字的地名,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
她由着我在那边捧着肚子笑,然后,才孩子似地撒娇说:『念成ABIKO,你不觉得是很美的发音吗?』
我在那一剎那间,就让她说服了。在尔后的四百多个日子里,这个ABIKO,见证着我一趟一趟的到来离去,以及过程中,所有的故事与悲喜。
有一次,我们在一个干净的垃圾场,抢救回来一棵矮小碧绿的树。不知是哪个附近邻居院子里铲起来丢弃的,我们把它种回她公寓门前,短檐底下的草坪上。
最初,我们都爱那树的叶子,整整有阿泥的两个巴掌大,翠油油的,布满了鲜明有致的纹路。几个月后,那树开出花来,我们吓了一跳,真是有眼无珠,原来竟是名贵的紫阳花。
海碗口那么大的绣球,一个个长出型状来,那个含烟带雾的嫩紫色,让人每看一回,心臆之中便添一层恬适与宁静。
那棵在中国被唤做「八仙花」的树,从此成了我和她的宝贝,也是我们的爱情里最获得关切的,一个亘久的话题。
雨季时节,小城的草间荫底,常会爬满一种小拇指般大,壳色透明的圆型蜗牛,我们怕牠吃了叶子,总会不厌其烦地,蹲在花树旁边抓。拾起来,放到报纸折迭的柳叶船里,再远远地找棵大榕树去放生。
离开阿泥之后,我仍旧惦念着那棵树。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头,数不清多少次,我专程搭飞机到成田,转京急线到新宿,再辗转三趟车,到我孙子。花上五六个小时,就只为了跑来看看:是否,花还开得好好的呢?
有一个收费停车场,旁边有座没什么人走的木楼梯,我总喜欢坐在那上头,看着正对面几十公尺外的那棵紫阳绣球花,以及花树旁边的人。
有时候,她在檐下的阳台上晒衣裳;有时候,她泡了一壶茶,对着花儿发起呆;有时候,骤雨来了又走,她也总是那样盘起长发,手脚轻柔地,把花间枝桠里的蜗牛,仔细地挑出来……
后来,有一天,我刚在ABIKO跨下电车,雨便像要把穹苍整片撕裂似地,滂滂沱沱地来了。
我跑上那座楼,坐在我再熟悉不过的阶梯,却远远地看到:那个公寓房子门边的名牌已经换了,那个阿泥,不知什么时候搬走了。
我抬起头来,像庙会烟花般,欣赏着那豆大的雨一滴两滴三滴地下。雨都停了,我才想起:『唉哟!蜗牛大概又要出动了,可别咬坏了花!』
于是乎,那个雨后的黄昏,我就那样在一个也不知道是谁的陌生人家门口,一只两只三只地,抓着花里的蜗牛。
我看着那些正要从白转紫的花苞,无比快乐地对自己说:『嗯!至少,花都还开得好。』
当然,我心里清楚:那个人烟稀少的,叫做『我孙子』的月台,此后,我是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