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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哈林走一回 ...


  •   真的,不能怪亲朋好友们的「七嘴八舌,一番好意」。

      但决定搬到纽约的风声放出去之后,说实在的,太多提醒的、警告的讯息纷至云来,人都还没出发,已经自己先吓得半死。

      大家要我特别当心的治安问题,几乎都举的「哈林区」当做范本。说是「藏污纳垢」、「罪恶渊薮」、「连白天都抢」。

      麦迪逊的邻居布朗太太,信誓旦旦说,她们娘家三个兄弟姐妹,分别到曼哈顿去旅行,前仆后继,居然都在同一个地铁站被抢劫。

      但或许心里最恐惧的,越是注定躲不掉。

      我因为不舍得把一堆家俬全部丢掉,异想天开地租了一部大卡车,朝东横跨八个州,花了一天一夜,千里迢迢,亲自把家整个载过去。

      要去归还卡车的地方,在一百二十六街,好死不死,就在那江湖中传说的哈林区。

      那天卸了家具,拜了「好兄弟」,我专程从皇后区进城去还车。

      出门前,心中七上八下,神经兮兮地,居然在牛仔裤里塞了一把带套的水果刀。

      早晨刚下过骤雨,太阳出奇地干净,亮晃晃地,显得善良可爱。

      路旁有几滩积水,乍看之下,也有点潋滟美丽。

      可是我办完手续之后,却一路神经紧绷,两眼像猎狗似的,生怕会从哪个巷子窜出个拦路的鬼。

      街道两边的店铺林立,卖苹果、蜂蜜和报纸的摊贩,都显得整洁明亮。

      路上的行人不多,果真清一色黑人。

      有的溜滑板,有的蹓大狗,我到这个时候仍然没有怀疑传言的真实性。

      只当作因为「午睡时间」,坏人都还藏在屋里,要等天黑了,才会出来骚扰市井老百姓……

      当然,眼前这些笑瞇瞇的,很有质感的路上行人,不见得就可以松懈警戒,我想起金庸先生提醒过:武林道上碰见和尚、乞丐、老太婆,往往最是武功高强!

      其实,也没人理我,我先怕出一身冷汗。

      只恨地铁站怎么还不到。

      那时候,看呼啸而过的出租车里,前后座还隔一道铁丝网,诡谲阴森得很,我怕被抓去卖,连想都没有想过去叫来坐。

      从早忙到下午四点多,滴水未进,老早饿到前胸贴后背。

      看一个挂着笑脸横条旗的店,在卖那种里头包芝士馅的芝加哥披萨,口水流了满地,就算真是卖人肉的黑店,也顾不得了。

      我点了一大块香肠披萨,和一瓶冰雪碧,边走边吃,一边继续找怎么都找不到的地铁站入口。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眼角遗光,开始大闪黄灯。右后方,五点钟方向,有不明物体逼近!

      喝!我背脊上的汗毛,当场像猫一样竖直起来。也不敢转脖子,努力斜眼去瞄,嗯!是两个肤色如锅底,头发鬈的像毛虫的青少年,身高都有一米八多。

      猴崽子走路肩膀一耸一耸的,各自把手都插在裤袋里,我猜不是尖刀,就是扁钻。

      心中大骂:来了,来了!妈的,果然就轮到我啦!

      我踌躇着要如何对付,嘴吧却也没停,披萨啃光了,汽水喝干了,注意到两座黝黑色肉山,始终随着我忽快忽慢。

      呼!这不是冲着我来才怪!

      我开始放眼观察地形地物。哪个方向逃得快?哪里能有个拔刀相助的警察什么的?

      怪哉!两个家伙要抢不抢,过了五六条街,依旧不动声色,就是跟着。

      而我寻觅得很辛苦的地铁站,终于到啦!

      我脚步不由自主加快,到了月台上,等车的旅客一多,你还真敢怎么样不成?

      到了卖代币的票口,附近还刚好有个荷枪的警卫,我心想:安全登陆了。

      一瞅,脚边地上刚好有个二十五分的铜板,大叹幸运,正眉开眼笑地要弯腰去捡。

      哈!说时迟那时快,就有那样巧的事,一路跟着下楼梯来的高壮魁梧金钢少年,其中一个,竟也同时弯腰伸手,我的手指,差一点五公分,就碰到他的巨灵掌。

      啊!

      好像卡通片一样,我们两个都惊叫一声,分别退了一大步。

      『走啦!走啦!』一个黑少年,死命在拖另一个黑少年。

      『可是是二十五分耶!平常只能捡到一分钱…』另一个还在挣扎。

      『中国功夫很厉害的,你确定打得过吗?』第一个手臂用上了力,把第二个半推半拉,捋进去地铁站的旋转门。

      反过来,我呆若木鸡。循着那两个家伙离去时心不甘情不愿的视线,我低头看一下我的右手…

      哈哈哈!不知什么时候,我因为紧张,手上用了力,把空了的雪碧罐头捏成馄饨…

      『中国功夫』?

      哈哈哈!李小龙先生,您英灵庇佑,谢谢您啰!

      所以,我生平第一次的「哈林区冒险」经验,就这样绣花枕头地虚晃一招,连「有惊无险」都谈不上。

      接下来的几年,我前后去了几趟哈林区,有特意去买枫糖的,去逛跳蚤市场的,印象一次比一次好。

      有一回,在「村声」杂志上看到一篇特别报导,说是一百三十几街有个「人性会社」(HUMANE SOCIETY),里头收容的纯种猫狗照顾得特别周到,许多有名的学者、作家,喜欢跑去当义工,带着狗儿猫儿洗澡运动什么的。

      那阵子,我养猫上了瘾,一只一只地领养了五个回家。

      剪下报导来按图索骥,也找去那个「人性会社」碰碰运气,也许再养第六只,而要是能巧遇什么大明星大作家,那就更值回票价了。

      我陪几十只波斯猫玩耍一下午,心满意足地打算回家,夕阳酡红,晚风送爽,心情正是大好。

      我沿路在一些很有特色的小店乱逛,遇到有人对我微笑颔首,也不再以为人家在下一秒钟会冲过来抢我了。

      忽然一个手长脚长,面容在黑人中算是难得的娟秀的女生,咆哮着,用很快的速度,从我背后的大马路追跑过来。

      我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惊得目瞪口呆。

      那个美貌飞毛腿越追越近,从我身旁一掠而过,我抒了一口大气,好险,没我的事!

      我好奇的视线继续跟着她,正巧前头的红灯亮起,一辆昂贵的高级房车停了下来。

      女孩子快步捱上去,就着车窗玻璃,便是一阵猛拍。

      『你出来!混蛋东西!』她还在嚷,嗓门很大,发音很好听。

      车窗摇下来了,一个金发碧眼,长相英俊却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怎…怎怎…么一会事?辗过妳家的猫尾巴吗?』

      『拿回去!』女孩子把一个半满的保特瓶,用力朝车窗户里头一摔,可乐洒得驾驶座上到处都是。

      金发男生哇哇乱叫:『妈的!搞…搞搞…什么?』

      黑黑的女侠,气还没消:『听着,别以为开漂亮的车了不起,你,任何人,都不准跑来弄脏我们的街!』

      绿灯亮了,金发男也不知道了歉没有,总之算是自认理亏,收了瓶子,摸摸鼻子,开走了。

      那是我对哈林区,以及住在这个区块里的人,一种特殊而深刻的印象。

      另外有一次,又是从报纸上知道了有个大型图书馆在办拍卖会。

      一个大大宽宽的,结实的塑料提袋,才卖一块钱,恁你往里头塞书进去,装得了多少,就带多少走。

      我这样爱买书的人,简直大喜若狂,也顾不得大风暴过境,伸手不见五指的雪连下了几天几夜。

      一早就搭了地铁上去,在书堆里像蝗虫一样,左右开弓,贪婪地用四块钱搜刮了二十几本书,把四个袋子装得鼓鼓的。

      就当我在高到小腿的积雪里,鹅一般地蹒跚走着,两个肩膀快让四袋书拉得垮掉,嘴角却因为太过于快乐,持续很甜蜜地上弯着。

      『咦?怎么是你?大雪天出来丢垃圾?』

      我勉强在风雪里抬头,一看,是以前采访时的好朋友,在港台两地红了十几年的大明星,还有他长发如瀑,美得天仙一样的妻子。

      『不是垃圾,前面图书馆抢来的拍卖书。』我吃力地解释着,粗粗的雪,无礼地吹进我的喉咙:『你们怎么来的?这一阵都在纽约吗?』

      『为了这个宝贝。』

      我这才注意到,夫妻两个用大衣裹着一个提琴盒,冻得直打哆嗦,却彷佛更怕让那把琴去给冷到。

      『报上登的广告,出了很高的价才总算肯卖给我们。一个很老的黑人音乐家。』大明星笑着告诉我,听的出来心神酣畅。

      『恭喜恭喜,买到了,就快快回家啊!』

      『拦不到出租车呢!』大明星的太太说。

      『雪下得这样,都快世界末日了,哪来的出租车?』我被他们讲的啼笑皆非。

      『那…那那…怎么办?』还是太太开口,无比的娇腻,引人心疼。

      『天啊!有一种东西叫做「地下铁」,已经发明一百年了,难道你们不晓得吗?』

      『地铁不敢坐的,在这一区,不敢坐。』大明星口气里透着苦恼。

      『怎么?同样都是地铁,也不闹鬼的。』我逗他们开心。

      『听说抢得厉害,连白天都抢,不安全的。』他把那把古董名琴,更往怀里揣,看起来真是爱逾生命。

      『天啊!听谁说的?那是骗观光客的啦!真是天大的冤枉。』不知何故,突然觉得自己有义务去帮忙申辩什么。

      『真…真的吗?我看还是再等等出租车…』大明星将信将疑,对我没什么把握。

      『你慢慢等到北极的冰山融化吧!』

      『真的可以搭地铁吗?安全吗?你保证。』

      当然,我很可以顶他一句:关我什么事?干嘛让我来保证?但就莫名其妙地,心头一热,一拍胸口说:『我保证,真有贼,我用我的硬皮书砸他。』

      夫妻俩面面相觑,半晌之后,总算移动脚步,跟随我钻进地下去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上哈林区,也是最后一次遇见他们夫妻俩,没多久,我在唐人街采买,看到中文报纸上斗大的标题,说是他们多年神仙眷侣,终于也是协议离婚了。

      偶尔听说他们仳离以后常在媒体上恶言相向,总让我份外记得那个风雪成灾的日子,他们彼此扶持,倚靠着对方踉跄而行的身影。

      以上,是属于我的,有关哈林的记忆。

      究竟哈林的真实面貌是怎样的?我也答不明白,唯一肯定的是:当有人来要我叙诉那个「危机四伏」的哈林,我会跟他讲起一些明亮甜美,趣味盎然的画面,或许,这是极不相同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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