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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走一场轰隆隆的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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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选择了那所学校就读,有绝大部份的理由是因为它的学分费只有纽约大学的五分之一,在东岸的知名度也不低,算是相当划算的一张硕士文凭。
校本部在长岛,占地广袤,但在曼哈顿的分校却只有一栋十四层楼高的大楼。有许多家住纽泽西、布鲁克林区、皇后区的同学,显然跟我有相同的算盘,并不会在意这个建筑物的大或小。
『学传播艺术的人,整个曼哈顿都是校区(campus)。』这是我的同学阿曼妲,常挂在嘴边的话,深得我心。
阿曼妲的身高有一七八,比我还高两公分,窄肩,丰胸,细腰,十足十是时尚模特儿的骨架子。
以传统的审美标准来说,她的相貌很丑,扁鼻,阔嘴,眼睛极细而长。但那几年凯特摩斯红到发紫,那种有着缺陷和个性的特质,成为评论家笔下无法取代的美。
我的同学阿曼妲,最美丽的是她的个性。天塌下来都不怕,永远清楚自己要什么的个性。
她是一个黑人,八岁那年父母离婚,两个人同时都不见了。她的祖母在工厂里做杂工,很辛苦也很强韧地,把她拉拔到念研究所。
上第一堂导演课的时候,因为教授的材料实在老旧无趣,我有一半的时间在偷看隔壁位置的阿曼妲。
那一天,她在牛仔裤上头只穿一件撕掉袖子的衬杉,扣子开到第五颗…
『你想追我?』她递了纸条过来,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来说,直接得吓人。
『我不追你。』我用嘴型无声地回答。
『你是gay?』她的纸条又来。
『我有女朋友。』
『你干嘛不断用你的眼睛吻我?』还是写在纸上的。
我噗哧笑出声来:『我在看妳的辫子,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编成那样?』
『给我你的苹果,我告诉你。』她比了比我放在背包里,打算当午餐的两枚大红苹果。
我当她开玩笑,但从那天开始,她陆续利用我对她的许多好奇,吃掉我许多的三明治、牛奶、披萨,甚至我自己炖的可口可乐猪脚。
从第一天开始,我就十分喜欢她。
『一开始,我觉得妳是一个super fashion model。』
在专业的时尚界,模特儿的等级是有排名的,所谓『名模』(super model),有具体的身价定义,不像在台湾这样能够随便叫的。
『啊!』她很戏剧效果地尖嗓叫了一声,扑簌簌竟然流出很多眼泪。
『我正式宣布你是我下一个最好的朋友(my next best friend)。』她把我的肩膀搂抱很紧,偎在我耳旁这样说。
在当同学和朋友的那段时间,和她的对话其实一点都不悲情。
她除了课堂上的作业,最关心的是哪里可以买到最便宜的剪辑材料带,和打折最低的餐厅。
她还喜欢在地铁站的大垃圾桶里,去拣那些还没被弄脏的旧服装杂志。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地,很快翻阅,然后再丢掉。
那是我终于弄明白她那天哭得失态的原因。也从此不太敢在她面前再次提起「模特儿」这样的字眼。
我晓得她打着三分工,没有一份跟时装流行有关。
虽然,以我之前在台北接触的娱乐产业经验,可以肯定,一旦我的同学阿曼妲上了舞台,一定能在极短时间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并且爆出掌声。
『我真要做了模特儿,我奶奶不会放心去死。』
这句话,当然必须解读一下,翻译成:我的祖母不认为「模特儿」是稳定正常的工作,我倘若以这个当职业,她担心我总有一天饿死,再老再累,也能不放心地归西。
『怀抱舞台梦,而终究不可得』,这样的故事在纽约太常见,已经稀松平常,只是,这一个碰巧就在我的身边。所以,份外巨细靡遗,也份外感触深刻。
在导演课或电视制作课的作业分组中,阿曼妲总是抢着当导演、剪辑,甚至照明,就是巧妙地躲开去当戏里的角色,尽管我们其他人都明白:她的声音、肢体、气势,比谁都要来得更适合。
人生有许多必须妥协的现实,我赅切了解,却帮不上什么忙。
除了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天,我们一组五个人,一起搭地铁去下城,采买进棚录像需要的道具。
车厢中的人不多不少,两排座位全都坐满,却不需要有人挤到走道上站着。
突然有个「嘻哈男」上了车,把个造型很酷的手提音响扛在肩膀,播着节奏晴朗的音乐。
我不知哪来的冲动,大声地喊叫出来:『ladies and gentlemen,呈现给您最新春装,欢迎超级名模,阿曼妲安德斯小姐!』
然后,我们的同学阿曼妲,完全没有任何迟疑,就在超过一百年历史,声响轰隆的地铁车厢中,踩着风情万种的步伐,以不同的身段,走去又走来,在并不宽敞的走道上,走了三趟秀。
而那些讶异的乘客,在十秒钟之后恢复意识,便开始鼓起掌来,热烈的拍手,持续到最后。
红了肿了,还在拍。
那一天,我们的同学阿曼妲,灿烂耀眼得像燃烧天际的,一颗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