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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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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钱和人脉编织的网,在黑暗的泥沼中艰难地延伸,终于刺探到了些许微光。那个贪婪的小报记者,在收下又一笔沉甸甸的银元后,终于吐露了一个确切的名字和地点:龙华看守所,陆繁月。
这个名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在陆繁水的心上。龙华!那是华界关押重犯的地方,以阴森严酷著称。三姐竟然被关在那里!
法租界的嬷嬷最终带来了更详细、也更令人窒息的消息。她通过教会与狱中慈善探视的渠道,辗转打听到了陆繁月的现状。嬷嬷在教堂告解室昏暗的光线下,隔着木栅,声音低沉而悲悯,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孩子……你的那位亲人,状况……很不好。”嬷嬷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残酷的真实,“她受了刑。主要是……长时间罚站、不准睡觉、冷水浇头……身体很虚弱,一直在咳嗽,听说咳血了,像是染上了肺病。看守所里潮湿阴冷,缺医少药……”
陆繁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木椅扶手,指甲几乎要折断。肺病!咳血!受刑!
嬷嬷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深深的无奈:“精神上……打击更大。和她一起被捕的,有她的学生……听说,有个年纪很小的女学生,身体本就弱,进去没几天就……没能熬过去,死在了牢里。这对她……刺激非常大。探视的人说,她大部分时间都很沉默,眼神空洞,像是……魂丢了。只有偶尔提起外面的学生运动,提起青岛,眼里才会有一点光,但很快又熄灭了。”
学生……死了?陆繁水仿佛能看到三姐陆繁月目睹年轻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时那巨大的痛苦和绝望。那比任何□□上的折磨都更摧人心肝!
“她现在被单独关在一个小号里,”嬷嬷叹了口气,“名义上是防止‘传染’,实际上……可能是为了隔绝她与其他人的联系。吃得很少,瘦得脱了形。探视的人给她带了点吃的和药,但能送进去多少,很难说……那里面的看守,唉……”
嬷嬷的描述,在陆繁水的脑海中拼凑出一幅无比清晰的炼狱图景:
阴暗、狭窄、散发着霉味和排泄物恶臭的囚室。冰冷的石地上,或许只有一束微光从高不可及的小窗透入。陆繁月蜷缩在角落里,身上单薄的囚服早已污秽不堪,难以蔽体。她形销骨立,曾经温婉沉静的脸庞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那双曾闪烁着理想光芒的眼睛,此刻常常空洞地望着虚无,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她脆弱的胸腔,每一次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苍白的唇边有时会溢出刺目的猩红血沫,落在肮脏的地面或囚服上,触目惊心。长期的罚站和冷水浇头,让她浑身关节酸痛僵硬,畏寒入骨,即使在闷热的初夏,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最深的伤口在心上。那个死去学生的脸,那双年轻却永远闭上的眼睛,是她夜夜挥之不去的梦魇。自责、悲愤、无力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她曾相信教育救国,相信新思想能唤醒沉睡的民族,可现实却是如此冰冷残酷——年轻的生命在她眼前被碾碎,而她,连同她所相信的一切,都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自身难保。这种信念崩塌带来的精神酷刑,远胜于□□的疼痛。
她偶尔会从那种麻木的绝望中挣扎出来,眼中闪过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她会想起外面依旧在奔走呼号的学生,想起那些印着“誓死力争”的传单,想起青岛那片被觊觎的土地。这微光是她活下去的最后支撑,但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她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连自己的学生都保护不了。
横滨纺织的松本经理那边,也传来了一些模糊的信息,印证了陆繁月被单独关押的事实,并暗示:“陆小姐的案子,似乎被特别‘关照’过,移交程序异常迅速且严密,可能……上面有人点了名。” 这消息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陆繁水心头。这意味着营救的难度陡增,普通的金钱疏通可能根本不起作用。
当陆繁水花了大价钱,终于打通关节,得以隔着看守所会见室冰冷厚重的铁栅栏见到陆繁月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窒息,几乎站立不住。
短短两个月,那个气质如兰、温婉坚韧的三姐,已经变成了一个陆繁水几乎认不出来的“活骷髅”。她穿着宽大破旧的灰色囚服,空荡荡地挂在嶙峋的骨架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曾经白皙红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蜡黄粗糙,布满了不健康的潮红和憔悴的痕迹。最刺眼的是她干裂、毫无血色的嘴唇,以及唇边残留的一抹尚未擦净的暗红血渍。
她的头发被草草剪短了,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失去了所有光泽。眼神是涣散的,直到陆繁水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三姐!”,那涣散的目光才艰难地聚焦,落在陆繁水脸上。
认出的瞬间,陆繁月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随即涌上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悲恸和……羞耻?她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自己不堪的形容,手铐的铁链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痛苦地耸动着,咳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才喘匀一口气。
“水……水儿?”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气若游丝,带着浓重的痰音,“你怎么……来了?快……快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妹妹的安危。
“三姐!你别说话了!”陆繁水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扑到铁栅栏前,手指紧紧抓住冰冷的铁条,“你别怕!我带你出去!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去!”
陆繁月艰难地摇了摇头,眼神绝望而清醒:“不……没用的……水儿……听我说……”她喘息着,用尽力气,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气音,“别……别救我……别……连累你……别……连累陆家……不值得……”她的目光越过陆繁水,仿佛看到了那个死去的学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从深陷的眼窝中滚落,“走……快走……”
短暂的探视时间在狱警粗暴的呵斥中结束。陆繁月被两个面无表情的狱卒像拖麻袋一样架起来拖走。在被拖离门口的最后瞬间,她挣扎着回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泪流满面的妹妹无声地、一遍遍地做着口型:“走!走!”
陆繁水失魂落魄地走出看守所那扇如同地狱入口般沉重的大门。外面是六月炽烈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站在阳光下,浑身却冷得发抖。
三姐的样子,三姐的咳血,三姐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诀别的眼神,还有那句“不值得”……像无数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大哥陆繁阳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算什么?陆繁水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无能为力!什么叫撕心裂肺!她有钱,她有人脉,她甚至敢铤而走险!可在国家机器的冷酷碾轧和“上面有人点名”的巨大阴影下,她这点微末的力量,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不值得?
陆繁水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这痛感让她从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中猛地惊醒。
不!没有什么不值得!
那是她的三姐!是这世上给过她最多温暖和指引的人!是那个会给她带新书、会督促她读书、会包容她所有小算计的姐姐!她不能看着她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狱里咳血至死,不能看着她被绝望彻底吞噬!
大哥的权衡,家族的保全,甚至三姐自己出于保护而说的“不值得”,此刻在她心中都变得无足轻重。她只有一个念头,一个被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点燃的、近乎偏执的念头:
救她出来!不惜一切代价!
陆繁水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眼神却变得异常凶狠和决绝。龙华看守所的阴影笼罩着她,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她擦掉眼泪,不再看那扇地狱之门,转身,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