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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责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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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繁水几乎是撞开了陆繁阳书房的门。她气息不稳,脸色苍白,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静自持。
“大哥!”她的声音尖利,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凌华女校被封了!门房说两个月前警察冲进去抓人,三姐就在其中!人呢?她在哪儿?!”
陆繁阳正对着电话听筒,脸色极其难看,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显然早已得到了消息,甚至可能正在为此事焦头烂额。
看到闯进来的陆繁水,他猛地挂断电话,眼神里交织着烦躁、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你吵什么!”陆繁阳低吼一声,试图用威严压住她的失控,“谁让你去凌华女校的?那种地方现在是你能去的吗?惹上麻烦怎么办!”
“麻烦?”陆繁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往前一步,逼视着陆繁阳,“三姐现在就在麻烦里!在监狱里!整整两个月了!大哥,你是陆家的当家人,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
陆繁阳猛地拍了下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跳了起来:“你以为我不急?那是我亲妹妹!”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怒火,但声音里的疲惫和无奈却再也掩饰不住,“可你知道她卷进去的是什么事吗?巴黎和会!青岛!学生闹事!冲击政府机关!这是‘乱党’!是‘赤化’!北洋政府、租界的巡捕房、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军阀,哪一个是好相与的?现在抓人抓得正凶,风口浪尖上,我陆家这点家底,够填进去几回?!”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里,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仿佛承受着千斤重担:“我托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少钱?连巡捕房一个稍微能说上话的头目都见不到!人家一听是凌华女校抓进去的,直接摆手,说上头有严令,涉及□□的,一律不准保释!轻则几年牢狱,重则……重则性命难保!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要我带着全家去劫狱吗?那只会把整个陆家都拖下水,万劫不复!”
他抬起头,看着陆繁水,眼神里是深深的无力感,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繁水,大哥不是不想救繁月!她是我的亲妹妹啊!可……可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只能等,等风头过去,等那些大人物斗完了,或许……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保全陆家,别让繁月在里面还为我们担心!”
“等?”陆繁水像是被这个字眼狠狠刺了一下,她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烧得更烈,“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三姐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被折磨死吗?就像……就像当年的萍姐姐一样,无声无息地没了?”她想起冉萍冰冷的棺木,一股寒意直透骨髓。
陆繁阳被她的话噎住,脸色更加灰败。他何尝不知等待的渺茫和残酷?可商人的权衡利弊和一家之主的责任,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能,也不敢拿整个陆家去赌。
“大哥,”陆繁水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冷静,那是一种被绝望淬炼后的冰冷,“我明白了。你尽力了,我信。你保全陆家,天经地义。”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但三姐,是我姐姐。我不能等,也不会等。”
陆繁阳猛地抬头,惊愕地看着她:“你想干什么?繁水,你别乱来!这不是你逞强的时候!”
“逞强?”陆繁水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我只是去做我能做的。大哥,你管好你的丝绸生意,管好陆家。三姐的事,从今往后,与你无关了。”她的眼神决绝,带着一种割裂的意味,“我不会连累陆家。我陆繁水,会和陆家断亲。”
说完,她不再看陆繁阳瞬间变得极其复杂的脸色——那里面有惊怒,有担忧,有被冒犯的难堪,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隐秘。
她挺直脊背,转身,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开了书房。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陆繁阳那沉重的、带着深深无力的叹息。
陆繁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她直接冲进卧室,打开最隐秘的壁柜暗格,里面是她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家当——沉甸甸的银元、十几根小黄鱼金条、还有几张重要的银行存单。她将它们一股脑地塞进一个结实的手提箱里。接着,她又翻出自己所有值钱的首饰,甚至包括那枚她娘留给她的、唯一值点钱的旧式银镯子。
然后,她坐到书桌前,铺开信纸。她先是写了一封措辞极其恭敬、带着利益诱惑的信给横滨纺织的松本经理,暗示自己掌握着一条极其隐秘、可以绕过官方渠道、获取大量优质苏绣的渠道,但需要他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打听一个人,一个被关押在公共租界或华界监狱里的女教员,陆繁月。她承诺,只要得到确切消息和关押地点,后续合作利润可以“再议”。
写完日文信,她又写了一封信,收信人是法租界一位颇有声望的天主教嬷嬷。早年她为了练习法语和拓展人脉,曾匿名向这位嬷嬷主持的孤儿院捐赠过不少物资,并伪装成虔诚的信徒与嬷嬷有过几次交谈。她在信中言辞恳切,称自己一位至亲因“误会”被当局带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恳求嬷嬷看在上帝怜悯世人的份上,能否通过教会的渠道,帮忙打听一下消息,尤其是是否关押在法租界巡捕房或与之相关的监狱。
最后,她拿出电话簿,拨通了一个号码。这个号码属于一位本地小报的记者,此人以消息灵通和胆子大著称,但也极其贪婪。陆繁水曾因一次业务需要,从他手里高价买过一份竞争对手的黑料。电话接通,她没有寒暄,直接压低声音,开门见山:“老地方,双倍价钱,买一条人命的消息。凌华女校,两个月前被抓的□□,陆繁月。所有你知道的,关押地点、现状、经手人……我都要。”
做完这一切,陆繁水看着桌上那几封承载着她全部希望和巨大风险的信件,以及那个装满她全部积蓄的手提箱,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大哥靠不住了。
陆家靠不住了。
她只剩下自己,和自己这些年用尽心力织就的这张脆弱却真实的人脉网、以及这箱冰冷的金钱。
她拎起沉甸甸的手提箱,像拎着自己全部的身家性命。走出房门时,她最后看了一眼陆宅这富丽堂皇却令人窒息的庭院。
为了三姐,也是为了对萍姐姐的忏悔,陆繁水愿意孤身一人,踏入这1919年盛夏最凶险的漩涡。用金钱开道,用人情试探,用谎言铺路,甚至不惜与虎谋皮。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是未知的牢狱,是贪婪的陷阱,但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