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问》山照我离离

8、家亲

　　陆繁□□厉风行地疯狂敛财，只为救出三姐，甚至只为再见一面。
　　她又一天起了个大早，出门去，身后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四小姐！四小姐留步！”是管家福伯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慌乱。
　　陆繁水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福伯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厚实的、印着汇丰银行标记的牛皮纸信封，还有一个略小的、显然是刚刚从邮差那里取来的、贴着德国邮票的包裹。
　　“是……是大少爷！他让您等等！”
　　福伯把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塞到陆繁水手里，又递上那个德国包裹：“大少爷今天早上刚回书房，立刻让我把这个交给您。他说……他说您打开看看。还有，这是刚到的，五小姐从德国寄来的，指明给您的。”
　　陆繁水愣住了，冰冷的决绝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狐疑地接过信封，入手的分量让她心惊。她撕开封口，里面赫然是厚厚一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气息的汇丰银行大额现钞！
　　钞票上附着一张便笺，是陆繁阳刚劲却略显潦草的字迹：
　　繁水：
　　见字如晤。陆家血脉，打断骨头连着筋。既你心意已决，营救繁月，非你一人之事，乃我陆家上下共同之责。此款十万，权作奔走之资，务必谨慎使用。家中一切有我，勿虑。记住：陆家，一体同心，荣辱与共。断亲二字切莫再提。
　　兄繁阳即日
　　“一体同心，荣辱与共……” 陆繁水的手指紧紧捏着便笺，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书房里大哥那番“保全陆家”、“不能拖下水”的沉重话语犹在耳边，此刻这沉甸甸的钞票和这八个字，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她心头发颤。
　　她误会大哥了？
　　不，大哥的顾虑是现实而沉重的，他并非不想救，而是背负着整个陆家，不敢也不能像她这样孤注一掷。
　　这十万巨款，是他作为兄长、作为家主，在巨大的风险和压力下，所能给予的最大、最实际的支援！这份沉默的担当和沉重的信任，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复杂心绪，小心地将钞票收好。
　　然后，她看向那个来自德国的包裹。
　　拆开层层包裹的牛皮纸和防水布，里面是一个朴素的亚麻布小袋子，袋口用细绳紧紧系着。解开绳子，倒出来的东西让陆繁水瞬间屏住了呼吸。
　　不是信件，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是一小堆大小不一的德国马克硬币和几张面额不等的马克纸币，显然是被主人一枚一枚、一张一张积攒起来的。硬币有的光亮，有的带着磨损的痕迹，纸币也并非崭新。在钱币中间，还有一枚小巧的、镶嵌着蓝色珐琅的银质胸针，那是去年陆繁雪生日时，陆繁水托人捎给她的礼物。钱币下面压着一张薄薄的信纸，是陆繁雪娟秀的字体：
　　四姐：
　　惊闻三姐噩耗，五内俱焚，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回！妹远隔重洋，力不能及，唯将平日俭省所得尽数寄上，杯水车薪，望能助四姐分毫。三姐待我犹如四姐亲厚，然血脉至亲，岂能坐视？盼四姐珍重，盼三姐平安！
　　妹繁雪于柏林
　　字迹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开，显然写信人边写边哭。陆繁水拿起那枚小小的胸针，指尖冰凉。
　　陆繁雪生母不得势又死得早，她如同透明人，很少和兄弟姐妹们交往，独身一人在德国学医，学业繁重，生活清苦。
　　陆繁水知道，这些钱，是她省下的每一个面包钱、电车钱，是她熬夜抄写资料换来的微薄报酬！
　　五妹与三姐陆繁月年龄差距大，相处时间远不如陆繁水多，感情自然没那么深厚，可在这危难时刻，她毫不犹豫地掏出了自己所有的“小金库”，甚至寄回了姐姐送的礼物，只为尽一份力！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一直以为，营救三姐的路上，只有自己。
　　她紧紧攥着那枚胸针和那沓带着异国气息的马克，仿佛能感受到五妹在遥远柏林灯下写信时滚烫的眼泪。
　　“四小姐，下面还有！”福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示意陆繁水手里最后一个贴着法国邮票的航空信封，“是六少爷，也是指明给您的，和五小姐的包裹前后脚到的。”
　　陆繁水赶紧擦掉眼泪，接过信封拆开。里面只有一张信纸和一张小小的名片。
　　陆繁云的字迹飞扬跳脱，却带着急切：
　　四姐：
　　三姐的事大哥电报里说了！急死我了！钱我攒得不多，都让大哥一并汇给你了。我这里有个关系，或许有用！名片上这位陈先生，是我在华人留学生联合会认识的前辈，他叔父在法租界工部局任职，职位不低，人脉很广。我已去信陈先生，说明了情况，恳请他务必向其叔父陈情！你拿着我的信，随信附上我的亲笔引荐函，和这张名片，直接去法租界霞飞路23号找陈先生！他答应尽力帮忙！四姐，全靠你了！务必保重！
　　弟繁云急笔于巴黎
　　信纸后面果然附着一张更小的便签，是陆繁云写给那位陈先生的正式引荐函。名片上印着：陈启明，法国巴黎大学法学博士，地址正是霞飞路。
　　陆繁云！那个跳脱顽皮、被三姐说教时总爱做鬼脸的六弟！他远在法国，竟然在第一时间就动用了他能接触到的、可能最有分量的关系！他不仅想到了钱，更想到了关键的人脉！这份急智和用心，让陆繁水的心再次被狠狠撞击。
　　大哥沉重的支持，五妹倾其所有的微薄积蓄，六弟绞尽脑汁寻来的人脉……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惊涛骇浪中向她伸出手，向身陷囹圄的三姐伸出援手！
　　“陆家，一体同心……”
　　“血脉至亲，岂能坐视？”
　　“全靠你了！务必保重！”
　　这些话语在她脑中轰鸣。她之前那“自愿断绝关系”的孤勇，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幼稚。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的背后，站着整个陆家！
　　虽然散落天涯，虽然力量有限，虽然各有各的难处，但在至亲危难之际，他们的心是紧紧连在一起的！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感动、愧疚、温暖和前所未有的力量感的热流，汹涌地冲上陆繁水的心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故作坚强和孤注一掷。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决堤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手中那几张薄薄的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她靠着冰冷的门框，身体微微颤抖，用手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哭出声来。那不是绝望的哭泣，而是被至亲的深情厚谊灼烫了灵魂的震颤。
　　萍姐姐的悲剧曾让她看透世情冷暖，决心只靠自己。
　　而此刻，大哥、五妹、六弟，用最实际的行动告诉她：你可以靠自己，但不必独自一人！家人，是你在深渊边摇摇欲坠时，绝不会松手的那根绳索！
　　哭了许久，陆繁水才慢慢止住泪水。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但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澈、坚定，燃烧着一种被亲情点燃的、更加磅礴的力量。她小心翼翼地将大哥的钞票、五妹的马克和胸针、六弟的信函和名片，连同自己那个手提箱，都仔细收好。
　　她看向福伯，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沉稳有力：“福伯，替我谢谢大哥。告诉大哥，钱和心意，我都收到了。陆家一体同心，繁水明白。我会救回三姐，我们一家人，一个都不能少！”
　　说完，她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着太多复杂情感的陆宅庭院，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被泪水洗刷过、仿佛更加坚韧的脊梁，拎着那承载着全家希望和力量的手提箱，毅然决然地迈出了大门，身影迅速融入了门外动荡不安的、却又仿佛透着一丝微光的乱世街巷之中。
　　她的步伐，比来时更加沉重，却也更加坚定。因为她知道，她背负的，不再仅仅是自己的孤勇，而是整个陆家沉甸甸的爱与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