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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9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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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脚步迈入了1919年的初夏。
陆繁水将自己彻底埋进了永昌收购案的筹划、码头生丝的定价、以及与横滨纺织若即若离的接触中。
她像一架上了发条的精密机器,高速运转,计算着每一分利润,权衡着每一次进退,在陆家商行、永昌东家的茶楼和日籍经理松本的会客室之间穿梭。
白天,码头的喧嚣和生丝的气味是她工作的背景音;夜晚,昏黄的灯下是密密麻麻的账目和外文信函。
她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某个闷热的午后,她疲惫地揉着酸胀的太阳穴,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三姐陆繁月上次回家时留下的一本薄薄的进步杂志,封面已经落了一层薄灰。
一个激灵,像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脊椎。
三姐!
陆繁水猛地坐直身体,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上一次见到三姐是什么时候?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是……几月来着?那时报纸上已经开始零星报道巴黎和会传来的令人愤慨的消息,三姐的眉头总是紧锁着,言语间充满了忧愤。她最后一次回家,好像只是匆匆吃了顿饭,带走了几件换洗衣服,又匆匆赶回了凌华女校,说“学生们需要她”。
现在已经是六月了!
整整两个月!六十个日夜!陆繁月竟然一次都没有回来过!甚至连只言片语的书信都没有!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恐慌与自责的情绪瞬间攫住了陆繁水。
她这段时间在忙什么?为了一个被大哥压下的铺子?为了那些蝇头小利的生意?她竟然完全忽略了那个从小对她最好、最护着她的三姐!
1919年的春天和初夏,整个中国,尤其是北平、上海这些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怎样的气息,陆繁水并非完全不知。
码头工人们的议论,洋行里洋人经理偶尔流露的轻蔑,还有……还有那些学生们!她不止一次在街上看到过成群结队、举着标语、喊着口号的学生,他们脸上的愤怒和激昂,是她从未见过的。报纸上的报道也越来越密集,言辞也越来越激烈——“外争国权,内惩国贼”、“誓死力争,还我青岛”……这些口号,她曾在三姐带回来的杂志上见过类似的影子!
三姐陆繁月,她就在风暴的中心——凌华女校!她一直就在组织学生,在印那些东西!
陆繁水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带倒了桌上的茶杯,褐色的茶水迅速洇湿了摊开的账本。她顾不上这些,冲到门口,拉开门就朝楼下喊:“阿福!备车!去凌华女校!快!”
她的声音因为惊惧而尖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瞬间打破了陆宅午后惯有的宁静。
汽车在通往凌华女校的路上疾驰。陆繁水紧紧攥着手袋,指节发白。车窗外,街景飞逝。她看到一些店铺门口贴着白纸黑字的标语,看到墙上残留着被撕掉一半的传单,看到巡捕房的巡警比平时多了许多,神色警惕地扫视着行人。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集会游行后的硝烟味和一种无形的紧张。
车子在凌华女校紧闭的、显得格外肃穆的铁门前停下。陆繁水不等车停稳就推门下车。
女校大门紧闭,门房里只有一个老校工,神情惶惶。
“我找陆繁月老师!我是她妹妹!”陆繁水急切地拍打着铁门。
老校工隔着铁门缝隙,警惕地打量着她,压低了声音:“陆老师?她……她不在学校了。”
“不在?她去哪儿了?”陆繁水的心猛地一沉,“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有……快两个月了。”老校工的声音更低,眼神闪烁,带着恐惧,“那天,来了好多警察……还有穿黑衣服的……凶得很!冲进学校抓人!好多先生和学生……都被带走了!陆老师……陆老师也在里面!那天之后,学校就封了,不准人进出了!你快走吧!别在这里问东问西了,要惹麻烦的!”老校工说完,像是怕沾上什么似的,赶紧缩回了门房,关上了小窗。
快两个月了!被抓走了!
老校工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陆繁水的心上。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铁门。五月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冷,比当年站在冉萍灵堂时更甚。
警察!黑衣人!抓人!封校!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无比凶险的境地。1919年的初夏,学生和老师们因为抗议巴黎和会、抗议北洋政府的软弱而被捕下狱的消息,早已不是新闻!
三姐!她那善良、正直、心怀理想的三姐!竟然落到了这样的境地!整整两个月!音讯全无!生死未卜!
巨大的恐惧和悔恨瞬间淹没了陆繁水。她为什么没有早点察觉?为什么只顾着自己那点生意?为什么没有多关心一下三姐?两个月!天知道这两个月,三姐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经历了什么!
陆繁水失魂落魄地回到车上,脸色惨白如纸。司机阿福担忧地看着她:“四小姐,您没事吧?陆三小姐她……”
“回家。”陆繁水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她自己都陌生的冰冷和决绝,“立刻回家!”
汽车发动,驶离了那扇象征着风暴和囚笼的校门。陆繁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但眼前挥之不去的,是冰冷的铁窗,是黑暗的牢房,是三姐可能憔悴不堪、甚至伤痕累累的脸庞……还有当年冉萍躺在棺木里的样子。
一个是被旧式婚约和父权逼死的,一个是被国家危难和黑暗时局吞噬的。人的命,女人的命,在这世道里,怎么就这么轻贱!这么容易就被碾碎!
她猛地睁开眼,眼神里最后一丝因商业成功带来的踌躇和算计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残酷现实逼出来的、近乎凶狠的清醒和力量。
靠山山塌?靠水水流?
救三姐!必须救三姐出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汽车驶入陆宅。陆繁水没有回自己的小楼,而是径直走向大哥陆繁阳的书房。她步伐急促,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此刻,她不再是那个谨小慎微、察言观色的庶妹,而是一个被逼到悬崖边、准备拼死一搏的战士。
她要动用她积累的一切——人脉、金钱、甚至是她刚刚在商场上磨练出的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她要撬动一切可以撬动的力量,去刺探消息,去打通关节,去把她的三姐,从那个黑暗的地方捞出来!
1919年的夏天,陆家四小姐陆繁水,为了营救身陷囹圄的姐姐,即将踏入一个远比商场更加凶险、更加深不可测的泥潭。
她腰包里那些沉甸甸的银元,此刻不再是安身立命的保障,而将成为她投向黑暗、试图砸开囚笼的第一块敲门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