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问》山照我离离

4、生路

　　陆繁阳的书房，气氛凝滞得如同结了冰。那份关于永昌丝绸庄的详尽报告摊在宽大的红木书桌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陆繁阳的视线。
　　“永昌丝绸庄……你要买下它？”陆繁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指尖在报告上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刺向站在书桌前、身姿笔挺的陆繁水。
　　眼前的四妹，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怯生生、需要仰人鼻息的庶妹。她穿着合身的深蓝色旗袍，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的珍珠胸针，面容沉静，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坚定。
　　这份报告，字里行间透出的周密、胆识和对市场的精准把握，让他心惊，更让他感到一种被挑战的、隐隐的威胁。
　　“是，大哥。”陆繁水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永昌地段极佳，铺面规整，虽因东家不善经营而式微，但其基础客户仍在，尤其擅长苏绣、杭绸等高端定制，与陆氏目前主攻的大批量平价货品恰好形成互补。若能接手，加以整顿，引入新的设计和管理，不仅可以盘活资产，更能打通陆氏丝绸从大众到精品的全链条。”她顿了顿，补充道，“前期接触和初步估价，我已基本完成。收购所需款项，我核算过，并非不可承受。”
　　陆繁阳沉默着，目光在报告和陆繁水脸上来回逡巡。
　　报告做得滴水不漏，理由也冠冕堂皇。
　　互补？全链条？说得真好听！
　　他仿佛看到自己精心掌控的陆家版图上，正被这个妹妹不动声色地嵌入一块属于她自己的、闪闪发光的拼图。她不再满足于处理那些“无关紧要”的边角料了，她要真正拥有自己的阵地！
　　“想法……倒是不错。”陆繁阳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拖沓和审视，“不过，繁水啊，家里现在资金也紧，几个大单都在压款。再者，永昌这块牌子，名声已经有点……你一个姑娘家，贸然接手这么大的铺子，万一砸在手里，担得起这个责任吗？”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大哥是怕你太辛苦，也怕你经验不足，栽了跟头。不如这样，永昌的事，你先放一放。家里码头那边新到了一批南洋生丝，成色有些参差，正缺个心细的人去盯着分拣定价。这才是实实在在的、需要你出力的事情。”
　　这是明晃晃的压制和转移。
　　用繁琐的、耗时的、难以出彩的苦差事，堵住她向上伸展的枝桠。
　　陆繁水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连唇角的弧度都未改变。大哥的反应，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她微微颔首，语气甚至比刚才更恭谨几分：“大哥考虑周全。南洋生丝的分拣定价确实紧要，关乎成本核算，小妹明日就去码头盯着，务必不出差错。”
　　她没有争辩，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满。陆繁阳看着她平静接受的样子，心里那点刚升起的警惕和得意，忽然又掺进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异样——她太顺从了，顺从得不像她。
　　“至于永昌……”陆繁水抬起眼，迎上陆繁阳审视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大哥的顾虑很有道理。小妹也只是提个想法，既然家里资金紧张，此事自然搁置。不过，那铺子地段确实难得，错过了可惜。我想着……或许可以先私下与永昌东家保持联系，权当留个备选。万一将来家里资金宽裕了，或者有别的变数呢？多一条路，总不是坏事。当然，一切听大哥安排。”
　　“私下联系”？“留个备选”？陆繁阳眯了眯眼。
　　她这是以退为进，表面顺从，实则根本没有放弃！她在等待时机，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猎豹。
　　“嗯，你有这份为家里长远打算的心，是好的。”陆繁阳最终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默许了她这个“私下联系”的擦边球行为，但同时也划下了界限，“不过，眼下还是以码头生丝和现有洋行订单为主。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才是正理。”
　　“是，大哥。”陆繁水再次躬身，姿态无可挑剔。
　　从书房退出来，陆繁水脸上那层恭顺的面具瞬间褪去，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大哥的忌惮和打压，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最后一丝对家族庇护的幻想，却也让她心底那股自强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
　　永昌，她势在必得。大哥不给路，她就自己闯！
　　她回到自己的小书房，反锁上门。桌上，除了账本和商函，还摊开着一本日文商业期刊——这是她通过特殊渠道高价购得的。幸岛川子家族的商社，横滨纺织，近期在沪市的活动异常活跃，似乎在寻找稳定的高端丝绸供应商。陆繁水的指尖划过期刊上关于横滨纺织的介绍，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二哥陆繁星远在东洋，成了东洋女婿。他的岳家，如今却成了她陆繁水眼中潜在的“变数”和可利用的筹码。这世事，真是讽刺。
　　她铺开信纸，提笔，用流利而规范的日文开始书写。收信人，正是横滨纺织驻沪市办事处的负责人。信中，她以独立丝绸贸易顾问的身份，礼貌地表达了对其商社的关注，并巧妙地提及了自己对沪上高端丝绸市场及几家老字号的深入了解，暗示可以提供有价值的市场信息和潜在合作渠道。
　　她的措辞不卑不亢，既展示了专业素养，又留下了足够的神秘感和合作空间。
　　这封信，是她埋下的一颗种子。
　　种子能否发芽，何时发芽，尚未可知。
　　但陆繁水深知，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时代，在陆家这艘看似庞大实则内部倾轧的旧船上，她不能只依靠一条桨。
　　大哥的码头生丝她要管好，这是她立足陆家的“本分”；永昌的线她要牢牢牵住，这是她未来的根基；而东洋商社这条线，则是一步险棋，也可能是打破僵局的奇兵。
　　她将写好的信仔细封好，贴上邮票。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陆宅深处，大少爷书房的灯还亮着，映照着他为家族生意殚精竭虑的身影。而四小姐书房的灯光下，一个更加复杂、更加独立的棋局，正由一双属于女性的、坚定而冷静的手，悄然布下。
　　她的战场，早已超越了陆家的高墙深院。冉萍的悲剧是遥远的警钟，而陆繁水，正用她的头脑和手腕，在这乱世商海中，为自己搏杀出一条血路，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