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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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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三年过去,冉家都搬走了,善良的冉萍化作一抔尘土,连同那双玲珑的绣花鞋,一同被埋葬在旧时光的尘埃里。
陆宅依旧运转着,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换了方向。
陆繁月回家的时间越来越短,偶尔回来也是行色匆匆,眉宇间带着一种亢奋的疲惫。
她不再仅仅谈论女校的教学,口中时常蹦出“集会”、“演说”、“救亡图存”这样的字眼。大哥陆繁阳皱过几次眉,但生意上的焦头烂额让他无暇深究这个一向有主见的三妹。
陆繁水冷眼旁观,心知肚明三姐已经一头扎进了更汹涌的浪潮里,那浪潮的名字,比她读过的任何杂志都更具颠覆性。
陆繁星陪着幸岛川子回日本登记结婚了。这个消息传来时,陆繁水正对着账本核算一批丝绸的损耗。她笔尖顿了一下,眼前闪过冉萍棺木里那张惨白的脸,随即面无表情地继续书写。
二哥这两年过年都没回来,仿佛彻底斩断了与故土的联系,连同那段沾着血的旧婚约,一起抛在了脑后。陆家二少爷,彻底成了东洋的乘龙快婿。
陆家的丝绸生意摊子越铺越大,陆繁阳纵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焦头烂额之际,他目光扫过家中,最终落在了四妹陆繁水身上。
这个曾经只会在他和三妹面前乖巧讨好的庶妹,不知何时起,眼神里多了些他看不透的东西,沉静而锐利。更重要的是,她的语言天赋在几次洋行代表的接待中意外地显露了锋芒。
“繁水,”陆繁阳难得踏足她的书房,看着书案上摊开的中英文账簿和几份外文商函,语气带着一丝试探和不容拒绝,“家里生意太忙,大哥实在分身乏术。一些……嗯,不那么要紧的洋行对接和本地小商户的往来,你帮着分担些吧。账目要清楚,人,要稳住。”
陆繁水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恭谨和一丝受宠若惊:“大哥信得过,小妹一定尽心。”
没有推辞,没有惶恐,只有一种沉稳的承接。
陆繁阳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心里莫名地踏实了几分,却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这个妹妹,似乎和记忆中那个需要庇护的小女孩,不一样了。
这“无关紧要”的一部分业务,成了陆繁水精心耕耘的试验田。她不再是那个躲在阳台角落磕磕巴巴翻译报纸的女孩。她穿着剪裁合体的素色旗袍或新式衬衫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步履沉稳地穿梭在洋行经理室、本地商行会客室和码头仓库之间。
她发挥的,正是自己日益精进的语言能力。英文早已流利自如,甚至带着点沪上特有的韵味,与洋行代表谈价格、论条款,不卑不亢。她甚至开始深入研习日文——在二哥携幸岛川子离去的消息传来后,她便请了一位资深日文老师。
这并非怀念,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东洋的纺织技术发展迅猛,未来未必没有交集,知己知彼,方能不落下风。
面对本地那些倚老卖老、惯会看人下菜碟的代销商,陆繁水更是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发挥到极致。她能操着最地道的吴侬软语,笑盈盈地拉家常,谈时令,不动声色地将对方的底价摸个八九不离十;也能瞬间沉下脸,用最清晰利落的国语,将合同条款的漏洞一一指出,语气冷冽如刀,不容置疑。
她像一尾灵活的鱼,在各方势力交错的商海里游弋。她精打细算,锱铢必较,为陆家争取每一分合理的利润,同时也为自己积累着人脉和口碑。
那些原本轻视她“女流之辈”、“庶出小姐”的老油条们,渐渐收起了轻慢。他们发现,这位□□小姐,头脑清醒,手腕圆滑,笑容背后是寸步不让的精明,比许多男人都难缠。
陆繁阳起初只是丢给她一些琐碎的、利润微薄的业务,权当让她练手。但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交出去的“琐事”,往往处理得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妥帖,甚至有些他未曾留意的小关节,也被陆繁水敏锐地抓住,化险为夷,或小赚一笔。他书房里关于这部分业务的汇报文件越来越厚,也越来越让他省心。
一次,陆繁阳在翻看一份与一家新崛起的本地布行签订的代理合同时,惊讶地发现其中一条关于次品率赔偿的条款,被陆繁水巧妙地修改了措辞,将陆家的风险降到了最低,而对方当时竟毫无异议地签了字。他放下文件,看向窗外庭院里正送走一位洋行买办的四妹——她微微欠身,姿态优雅,侧脸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晃,折射出一点冷硬的光泽。
陆繁阳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初随手丢出去的那块“鸡肋”,似乎在不经意间,被这个妹妹雕琢成了一块隐隐透着锋芒的美玉。她不再是需要他庇护的藤蔓,而是悄然在陆家这棵大树的缝隙里,扎下了自己坚韧的根须。这份认知让他心情复杂,有欣慰,有警惕,也有一丝隐隐的、对未知变化的忌惮。
陆繁水送走客人,转身回屋。她面上带着职业化的浅笑,心中却是一片冰湖般的冷静。大哥那审视的目光,她并非没有察觉。
她不在乎。
她握在手里的,不再是虚无的讨好和微薄的月例,而是实打实的业务、人脉,以及一份日渐增长的、能养活自己、掌控自己命运的底气。
冉萍的坟头草早已萋萋。陆繁水偶尔想起那个温婉却早逝的姐姐,心口仍会泛起一丝凉意,但那凉意不再是无助的恐惧,而是一种警醒,一种让她脊背挺得更直、脚步迈得更稳的力量。她靠着自己,在这乱世里,为自己挣下了一方小小的、却实实在在的立足之地。这立足之地,是她用清醒的头脑、磨砺出的能力,以及从死亡阴影里淬炼出的生存意志,一寸寸争来的。
至于幸岛川子……陆繁水收拾着桌上的日文商函教材,动作顿了顿。遥远东洋的那位嫂子,如今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她突然想起最近报纸上日益紧张的东亚局势报道,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掠过心头。
二哥的选择,或许也并非坦途。这世道,个人的命运在时代的洪流面前,终究如飘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根,扎得更深一些。她合上教材,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里是喧嚣的市井,是她正在奋力搏击的天地,沉甸甸的,却也充满了属于她自己的、真实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