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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诅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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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繁水的心,像被那几把蔫蔫的小菜坠着,一路沉甸甸地拖回了陆宅。
乳娘那双含血带泪的眼睛和那一声“唉”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搅得她坐立难安。
她试图看书,可英文单词在眼前跳动,却拼不成任何意思;她想去后院透透气,却总觉得那株茂盛的广玉兰后,藏着萍姐姐哀怨的影子。
她终究无法心安理得地“当做不知情”。
隔天一早,陆繁水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旗袍,没有惊动任何人,雇了辆黄包车,直奔冉府。
越是靠近那熟悉的黑漆大门,她心中的不祥预感就越发浓重。往日冉家虽也清静,但还有点人气,今日却不同,那紧闭的大门透着一股死寂的寒意,门楣上,竟悬着一对小小的、簇新的白灯笼!
陆繁水的脚步顿在石阶下,心猛地一沉,手脚瞬间冰凉。那白灯笼,像两枚冰冷的印章,狠狠戳在了乳娘那句谶语上。
陆繁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惊悸,抬手叩响了门环。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过了许久,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门房一张憔悴蜡黄的脸,眼睛红肿。
“□□小姐……”门房认出了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我来……看看萍姐姐。”陆繁水的声音有些发颤。
门房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门缝开大了一些,侧身让她进去。一股浓郁的香烛和草药混合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
院子里静得可怕,仆人们个个垂首屏息,脚步放得极轻。正厅的门敞开着,里面光线昏暗,香烟缭绕。陆繁水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虚浮。厅堂正中,停着一具薄棺,尚未盖棺。棺前供着简单的香烛果品。
冉夫人穿着一身麻衣,形容枯槁地瘫坐在棺旁的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被抽走。冉老爷不在,他的几个姨太太站在棺木另一侧,抽抽噎噎地哭。
陆繁水走到棺前,终于看清了里面的人。
冉萍静静地躺在那里,穿着一身崭新的、却并不合身的宽大素色衣裙,脸上被精心地施了脂粉,掩盖了青白,却盖不住那份了无生气的僵硬。
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素银簪子。最刺眼的,是那双小巧玲珑、被层层白布紧裹着的脚——那双她曾引以为傲,又深以为恨,寄托了所有少女待嫁憧憬的“三寸金莲”。此刻,它们静静地并拢着,像两件被时代遗弃、失去意义的冰冷工艺品。
陆繁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胃里翻江倒海。
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自己失态地尖叫出声。这是她的萍姐姐?那个会偷偷给她看自己绣的鸳鸯戏水手帕、会轻声细语跟她讲《西厢记》、会为了一只受伤的小鸟掉眼泪的萍姐姐?
“萍姐姐……”陆繁水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这一次,不是装出来的讨好,是真实的恐惧、悲伤和一种物伤其类的巨大悲凉。
冉夫人似乎被她的声音惊醒,空洞的眼珠转了转,落在陆繁水身上。那眼神先是茫然,随即爆发出强烈的、怨毒的恨意,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手指颤抖地指向陆繁水,声音尖利得划破灵堂的死寂:
“是你!是你们陆家!是陆繁星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害死了我的萍儿!他留了洋,攀了高枝,带了洋婆子回来,就不要我的萍儿了!他跑到我家来,说什么自由恋爱,说什么父母之命是封建糟粕!字字句句都是刀子,往我萍儿心窝里捅啊!”
冉夫人哭嚎着扑向陆繁水,被旁边一个仆妇死死抱住:“我的萍儿啊!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陆家的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裹着一双小脚,十几年就为了等他啊!他一句话,轻飘飘一句‘算不得数’,就把我萍儿十几年的指望全毁了!她还有什么活路?她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啊!是你们陆家逼死了她!那么高的阁楼,她跳下来的时候有多绝望!”
字字泣血,句句剜心。陆繁水僵在原地,脸色惨白,承受着这滔天的怨恨。她想反驳,她想说难道你们冉家就没问题吗,她想说都是陆繁星干的破事关她什么事,可是她嘴唇翕动了几下,什么都没说。
陆繁星的轻佻、自私,她亲眼所见;萍姐姐的绝望,她隐隐预感。只是没想到,这绝望如此彻底,如此决绝。
“够了!还不够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冉老爷出现在陆繁水身后,陆繁水猛地转过身,看到冉老爷双目赤红,布满血丝。
他狠狠瞪了冉夫人一眼,又转头看向陆繁水,那眼神里有许多陆繁水看不懂的东西。
冉老爷平静地说:“□□小姐,请回吧。这种事情怪不得你们,只是从此以后,我们冉家也没脸面在这里待下去了,你们也不用再来了。”
陆繁水浑身冰凉,她知道再待下去只会徒增难堪和怨恨。她对着冉萍的棺木,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眼泪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这一刻,她为萍姐姐哭,也为这吃人的世道哭。
她转身,脚步踉跄地走出灵堂,走出冉家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
“我王翠月诅咒你们陆家全家断子绝孙,不得善终!”陆繁水听到冉萍母亲高声的咒怨。
门外阳光刺眼,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冷。她来时是“看看萍姐姐”,走时,却带走了萍姐姐冰冷的死亡和她母亲刻骨的诅咒。
回到陆宅,陆繁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水米未进。二哥陆繁星似乎听闻了什么风声,一直躲在自己的洋楼里没露面。大哥陆繁阳依旧忙着他的丝绸生意,对家里发生的这场惨剧似乎一无所知,或者,知道了也认为无暇顾及。
深夜,陆繁水躺在床上,黑暗中睁大眼睛。娘亲咽气前的话,此刻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她的心里:“女人靠山山塌,靠水水流,什么时候知道靠自己了,才是活明白了。”
萍姐姐靠的是父母之命,靠的是那纸虚无的婚约,靠的是那个薄情的男人。结果呢?山塌了,水流了,连命都没了。
她陆繁水呢?她靠讨好大哥和三姐,靠盘算着多攒几块银元,这真的够吗?大哥能庇护她一时,能庇护她一世吗?三姐有自己的志向,又能顾她几分?那些银元,在这乱世里,又能买来多少安稳?
萍姐姐那双玲珑却畸形的绣花小鞋,和棺木里那张惨白僵硬的脸,交替在她眼前晃动。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任何男人的怜悯、任何兄姐的施舍上!
长兄如父,大哥陆繁阳再忙,冉萍死了,他不可能完全不知情。他的“无暇顾及”,本身就是一种冷酷的选择——生意,远比一个女子的生死更重要。这让她更清晰地看清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