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问》山照我离离

1、娃娃亲

　　陆家二少爷留洋归来，身边跟着一个亦步亦趋的日本女人。
　　女人梳着日本发髻，穿着一身灰粉色的和服，眉毛短粗，杏眼弯弯，红唇点点，肤白似雪。
　　“她是幸岛川子，我大学一个系的同期生。”二少爷陆繁星留的东洋，现在回来也是西装革履，好不洋气。
　　幸岛川子和善地笑，许是听不懂中文，就只是笑、点头。
　　陆家大少爷陆繁阳最近刚接手了陆家的丝绸生意，忙得脚不沾地，只是草草的和两人打了招呼，根本没来得及管这个弟弟。
　　三小姐陆繁月在一所女校住校教书，好久没有回来。
　　五小姐和六少爷在外念书，都不在家。
　　只剩下四小姐陆繁水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幸岛川子，才笑着牵上她的手，一边用日语和幸岛川子寒暄，一边小声地问二哥：“萍姐姐怎么办？”
　　冉萍是陆繁星两小无猜的小青梅，陆冉两家早早给两个孩子定下了娃娃亲。
　　可惜冉家老爷封建，竟然硬逼着才四岁的小冉萍裹脚，十三岁之后便令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在家待嫁。
　　现在陆繁星回来了，陆冉两家的秦晋之好明白着也要提上日程。
　　陆繁星不为意地摆摆手：“本就只是他们老一辈的说笑，算不得数。冉伯伯那里，我去说。”
　　陆繁水心觉这样不好，可是她和陆繁星向来说不上什么话。
　　他俩并非一母同胞，陆繁星的生母当初是最受陆老爷疼爱的姨太太，自然连带着对陆繁星千娇万宠。久而久之，陆繁星就成了陆家孩子里最纨绔的一个。
　　有些话她没必要出头去说，人各有缘法。
　　陆繁水想到冉萍让她看过的那一对玲珑的绣花小鞋。
　　只是可怜了萍姐姐。
　　自己绝对不要把自己全部寄托到别人身上。
　　陆繁水晚上睡觉的时候想起自己生母说的话：女人靠山山塌，靠水水流，什么时候知道靠自己了，才是活明白了。
　　这句话说完，陆繁水她娘就咽了气。
　　小时候的陆繁水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女儿家娇娇弱弱，怎么就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
　　后来，陆繁水觉得，她娘应该一直没有活明白，只是最后悟出来了一点点路子。
　　不然也不会蹉跎半生都只在后院做了个窝窝囊囊的妾，而且给她这唯一一个女儿连一点细软都没有留。
　　幸好陆老爷死的时候她已经很学会在大哥和三姐面前小意讨好了，她才不至于觉得未来一点盼头都没有。
　　三姐陆繁月是她见过最善良温婉的人，只要自己对她撒娇，陆繁月就招架不住；可陆繁月也是她见过最有底线的人，说一天要自己读多少书，就半个字都不能差。
　　话说回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三姐姐了。
　　三姐陆繁月就职于凌华女校，不过最近她忙了起来，因为找了个兼职，去帮一位姓陈的先生印杂志。
　　杂志未刊出，陆繁月就在印刷过程中成了第一批浏览的读者。“德先生”“赛先生”这些名字有趣的很，陆繁月一时手不释卷，虽然没有留过洋，甚至连沪市都没有出过，可她在这一沓子薄薄的纸上窥探到了整个世界。
　　杂志一经刊出，畅销极了，陆繁月经准许私下留了两本带回家给四妹妹看。
　　陆繁水对此毫无兴趣，但是还是一副珍之重之的样子，捧场道：“小妹一定仔细拜读。”
　　比起所谓的德赛，陆繁水更希望能往自己的腰包里多揣上一点银元。
　　她也实在搞不懂，三姐姐为什么既不管家里庶务，又不操持商行生意。
　　陆繁水又想了想，毕竟三姐姐和大哥一母同胞，不管怎么样，大哥总是会给三姐姐兜底的。
　　而陆繁水，只有她自己。
　　过了几日的上午，陆繁星提着礼物去了冉家。
　　陆繁水坐在阳台读报纸，报纸是英文的，她看的磕磕巴巴，于是就拿着笔看一点译一点。
　　还没来得及翻页，陆繁水就看到二哥回来了。
　　去的时候两提礼物，回来的时候原封不动，区别之后精心打理的发型变成了鸡窝。
　　陆繁水低头，把自己埋进阳台旺盛的广玉兰绿植里。
　　陆繁星也没有注意到二楼阳台上的四妹妹，只是垂头丧气地回了房间。
　　幸岛川子那天拜访之后就走了，和陆繁星依旧是你侬我侬，看得陆繁水牙酸。如今看陆繁星失落，陆繁水想到萍姐姐，才算是心里平衡了一些。
　　其实该去和萍姐姐说一声的，萍姐姐一家就不会没有一点准备。陆繁水想。
　　可是这样糟糕的事情，反正早晚都要发生，难道一定要她做那只乌鸦传给萍姐姐吗？陆繁水不愿意。
　　她情愿当做不知情。
　　没过两天，陆繁水路上遇到冉萍乳娘在外面买菜，她凑上去问：“萍姐姐最近还好吗？”
　　乳娘是最忠厚老实的人。
　　她却低着头不搭理陆繁水。
　　陆繁水拿出荷包给乳娘挑的几把小菜付了钱，又说：“我最近在教堂没有回家，真的是好久没有见过萍姐姐了。”
　　乳娘这才抬了头，陆繁水没想到乳娘的双眼已经沁着血丝和浊泪。
　　“繁水小姐，您不要再提萍娘了……她已经不在了。”
　　陆繁水心里发紧，想追问，可是乳娘的脸扭开了，妇人的小脚踮着，竟然也能走好快。
　　陆繁水心里像是坠了一块大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