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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975 龙卷风 ...

  •   江雁那丫头,已经连着好几天没见人影了。
      起初,我只当她是心情不好,躲到哪里清净去了。许求走得突然,那场车祸像一场阴冷的雨,浇透了这孩子的世界。我见过她在许求灵前的样子,不哭不闹,只是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里面烧着一种让人心惊的火焰。但那火焰,似乎也在许求下葬那天,悄然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灰烬。
      直到江凤跌跌撞撞冲进我的理发店,头发散乱,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大、大佬……龙哥!”她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小雁……我家小雁不见了!好几天了,哪里都找不到!她会不会……会不会想不开……她爸刚走,她要是再出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她语无伦次,眼泪混着汗水流下来,那是真真切切的,属于一个母亲的绝望和恐慌。我心头一沉。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阿凤,别自己吓自己。小雁那孩子,心性坚韧,不是会做傻事的人。我立刻派人去找,就是把城寨翻过来,也给你找到。”
      话虽如此,一股不祥的预感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我的心头。我加派了人手,明里暗里地搜寻,赌档、麻雀馆、她常去帮衬的书店,甚至一些连我都觉得隐蔽的角落,都翻了个遍。一无所获。江雁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九龙城寨复杂糜烂的肌理之中。
      就在我们焦头烂额之际,礼物和信件,像算准了时间一样,陆陆续续地送到了我们每个人手上。
      最先收到礼物的是信一和十二少。那两个小子抱着崭新的迪斯科音响和一大堆港大预科笔记,先是狂喜,围着音响又跳又叫,摆弄着那些时兴的唱片,吵得人耳朵疼。但兴奋劲儿过去后,十二少摸着那摞厚厚的、字迹工整详实的笔记,忽然哑了嗓子:“小雁……不是,……他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信一则看着音响发呆,猛地一拳砸在墙上:“丢!他一个人跑哪里去了!”
      接着是四仔。当他看到那套简易医疗设备和几本厚厚的、隔着海洋运来的原版医疗书时,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少年,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抱着书,像抱着什么绝世珍宝,手指一遍遍抚摸着书脊,喃喃道:“他记得……他都知道……”
      燕芬收到那个装着金链翡翠坠和珍珠耳钉的丝绒盒子时,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她不是爱慕虚荣的女人,她懂这里面包含的心意——精致,体面,还有一份沉甸甸的、在危难时能换钱的保障。“这个傻子……”她哽咽着,将项链紧紧攥在手心。
      而我,收到那张据说是符合什么“人体工学”的大床、顶级床垫和那套宽大舒适的真皮沙发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大家合伙帮忙把东西搬进我那个简陋的休息室,原本逼仄的空间,忽然就被一种陌生的、柔软的舒适感填满了。我摸着那埃及棉床单,细腻亲肤的触感,是我这种在粗糙里打滚半辈子的人从未体验过的。这小子……她看我常年熬夜,睡眠浅,脊背旧伤时常发作,竟把心思用到了这上面。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猛地冲撞着我的心口。这份不显山不露水的关心,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更重。
      给我的信很短,笔迹有力,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告知她走了,去美国读书,让我别担心。重点劝我少吸些烟,注意身体,好好休息。最后,郑重地拜托我,照看江凤。
      燕芬的信是什么内容,这小姑娘捂得紧紧的不肯说也不给看,说是小秘密云云,一张小脸羞得通红?
      我这个中老年人表示年轻人的世界我真是不懂,一封信,有什么?干嘛呢……!
      给江凤的信,江凤特地拿过来了,内容也是简洁,只有寥寥数行:“妈,别担心。我只是去美国读书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一定会回来的。你自己多保重。”然后简要提了一句,喊江凤每个月都可以拿着身份证明去汇丰银行提款两千元港币,她已在里面存钱了,具体多少并没有说。
      所有人都震惊了。美国?读书?她一个半大孩子,怎么去的?以及,两千元港币一个月,不少了,她哪来的钱?
      担忧和疑虑像野草般疯长。我只把江凤一人请到理发店,让信一他们一帮孩子出去并关上门,气氛凝重。
      “阿凤,”我看着她,语气严肃,“到了这个时候,你必须跟我们说实话。小雁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突然又说去的美国读书?你不是说,她觉得去香港大学读书吗?”
      压力之下,江凤终于崩溃,哭着说出了她知道的一切。她说江雁其实是女孩,一直女扮男装,实际出生于1960年农历二月初二。她的生母,叫江霞,是她的好姐妹,当年他们两个一起从大陆过来讨生活,她只知道江雁生父可能也是个混□□的混混?然后江霞是一个人怀着孕,花了大价钱住在旺角一家私人诊所待产,直到足月生下江雁。后来1969年,江霞病重身亡,然后就是江雁在1973年自己找上门来的事情。
      “二月初二……1960年……旺角那家‘保康’私人诊所……”我喃喃着这几个关键信息,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地一缩!一个尘封多年、几乎要被遗忘的名字,伴随着一段模糊的往事,瞬间冲破了时光的尘埃,清晰地浮现在心头——狄秋!
      是了,绝不会错!狄秋当年和江霞霞姐确实爱得死去活来、有过一段往事!狄秋当年没少在我们面前提起介绍来着。时间呢?狄秋和她分开,大概就是五九、六零年那会儿……时间、地点、人物,几乎完全吻合!
      我之前不是没有怀疑过。在发现江雁他们给江霞迁坟的时候,就有过怀疑了,甚至去调查江雁的个人信息,但当时所有的官方记录都显示江雁的年龄对不上,线索到这里就硬生生断了,我也只好认为是自己想多了。
      原来症结在这里!
      我立刻再次动用人脉,不惜代价,非要查清那家“保康诊所”的底细不可。年代久远,诊所早已几经转手,物是人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乎把香港翻了个遍,才终于找到一个当年在那里做过帮工、如今年迈眼花的老护士。
      我亲自去见她,把江霞的名字、大概的样貌、以及1960年农历二月初二这个确切的生辰描述给她听。
      老护士戴着老花镜,想了很久,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恍然:“哦……你说那个后生女(年轻女人)啊!记得,怎么不记得!”她慢悠悠地说,语气带着历经世事的平淡,“一个人来的嘛,大陆妹,长得几清秀(挺清秀),就是眉头总是锁着,好像有好多心事。她花钱几爽快(挺爽快),直接包了一个月的房间,说是要等到足月生产……后来,好像是生了个女仔来着?对,是女仔,我记得很清楚。”
      足月生产!女仔!
      所有断裂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最关键的信息彻底焊接在了一起!我之前调查时,因为江雁为了生存虚报了年龄,导致记录上的出生年份与狄秋和阿霞分开的时间对不上,才让我误判了方向。现在,江凤提供的真实生辰,与老护士的证词、以及狄秋江霞当年的经历,完美地扣上了!
      江雁,就是狄秋和霞姐的孩子!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再无任何疑虑。
      事情到了这一步,真相已经如同摊开在阳光下的水渍,清晰无比。我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复杂心情,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朝着狄秋的在半山的别墅走去。是时候,让这个糊涂了十几年的老友,面对这迟到太久的真相了。
      狄秋的别墅闹中取静,与城寨的喧嚣仿佛是两個世界。佣人引我穿过庭院,进入书房。他正坐在宽大的红木茶海后,手持一把紫砂小壶,专注地浇淋着茶宠。热气氤氲中,他手腕上那串油润的沉香木佛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空气中弥漫着老普洱特有的陈香。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见到是我,沉稳的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化为一个温和的笑容,伸手示意我对面的座位:“阿龙?真是稀客。快请坐。”他言语间带着一种与城寨大佬身份不符的儒雅气度,抬手示意了一下正在淋烫的茶杯,“正好,新到的班章,一起尝尝。”
      我没有落座,也没有寒暄的心情,只是站在茶海前,目光沉沉地直视着他。书房里檀香与茶香交织,气氛本该是宁静祥和的,却被我带来的消息打破了。
      “茶先不喝了。”我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带着不容回避的凝重,“狄秋,我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从大陆来的,叫江霞的女人?”
      “江霞”两个字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狄秋波澜不惊的脸上激起了涟漪。他执壶的手微微一顿,滚烫的茶水偏离了茶杯,溅了几滴在光滑的茶海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他缓缓放下茶壶,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笑意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紧紧锁定在我脸上,之前的温和从容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藏的、被骤然触动的沉郁。
      “阿龙,”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突然提起她……是什么意思?”
      “她当年,可能给你生了个孩子,一个女儿。”
      “不可能!”狄秋反应激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你胡说什么!”
      我平静地看着他,把江雁的存在、江凤的证词、以及诊所的调查结果,一点点摆在他面前。狄秋的脸色从怀疑、到震惊、再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混乱。最终,他哑着嗓子说:“……带我去见那个江凤。”
      还是在龙卷风理发店,狄秋见到了江凤,也看到了江霞年轻时唯一的一张泛黄照片,以及江雁和江凤、许求在1975年拍的“全家福”。照片上的江雁,剃着短发,穿着男孩衣服,眼神倔强,但那眉宇间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的神采,竟与狄秋年轻时有着惊人的相似。
      江凤看着站在面前的狄秋,仔细端详着他的眉眼轮廓,不由得怔住了。先前在慌乱中未曾细看,此刻静下心来端详,越看心中越是惊诧。
      “眉眼……特别是这眉骨的走向,还有抿嘴时的弧度……”她喃喃道,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确认,“之前只觉得小雁那孩子骨相好,不像寻常人家的娃,原来……原来是随了根。”她抬头看向狄秋,语气复杂,“小雁那股子不服输的倔强劲,做事时的果决和藏在深处的聪明,原来是打从你这里来的根苗。”
      当狄秋压抑着翻涌的情绪,从江凤口中,听到江雁在大陆外婆去世后,被舅舅舅妈苛待欺压、甚至被狠心卖给傻子当童养媳,最后是如何九死一生、侥幸偷渡到香港的详细经历时,他原本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猛地抬起,又重重砸在身旁的红木桌案上!
      “砰”的一声闷响,桌面上那杯他方才还细细品着的功夫茶应声而碎!瓷片飞溅,滚烫的茶汤混着从他瞬间割破的掌心渗出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深色的桌面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红。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额角青筋暴起,胸口剧烈起伏,那双总是沉稳持重的眼睛里,此刻是翻江倒海的滔天怒火,以及更深沉的、无法掩饰的、锥心刺骨的心疼。
      他猛地站起身,因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和女儿所受的苦楚而身形微晃,随即稳住,面向江凤——这个在他全然不知情的岁月里,收留了他血脉、给了他女儿一线生机的女人,深深地、几乎是九十度地鞠了一躬,声音因极力压抑情绪而沙哑沉重:
      “阿凤,”他唤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感激,“多谢你!当年……多谢你肯伸手,在那孩子走投无路的时候,给了她一个落脚的地方,这份恩情,我狄秋……铭记于心!”
      他直起身,目光恳切而坚决:“你住的那处物业,我已经让人过户到你的名下。另外,附近那栋楼,一整层的单位,以后都归你收租。你别推辞,这只是我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远不足以报答你护持小雁的恩情于万一。”
      江凤连连摆手,眼泪又涌了出来:“秋哥,使不得,真的使不得!现在找到小雁,让孩子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信一在一旁插话:“秋哥,现在有那种亲子鉴定的,验血型好像能看出点什么?排除法?”
      江凤立刻补充道:“小雁是O型血。”
      尽管有了强烈的心理认同和各种人证物证,但最终的确认还需要时间。眼下,找到人才是最紧迫的。我们发动所有力量,最终线索指向了和联胜的十三妹。
      狄秋脾气火爆,直接带人上门。十三妹起初守口如瓶,帮派隔阂,她不信任我们。直到我出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狄秋也放下了大佬的架子,变得前所未有的真诚,甚至拿出了我们最近才找到的、江霞当年未能寄出的、写满对女儿思念的信件。
      十三妹看着那些泛黄的信纸,沉默良久,终于松口。她证实江雁找过她,甚至曾想毒杀亨利·考克斯为父报仇,但被她劝住了。至于江雁的去向,十三妹只知道她要去美国留学,具体去了哪里,她也不清楚。但她提供了一个关键信息——江雁乘坐的航班出发日期。
      时间紧迫!狄秋当场决定要去美国找人。龙卷风不放心他一个人,也决定同行。信一几个小子闹着一定要去,最终,因为机票和签证问题,只勉强加上了信一,以及本来就有签证的江凤。一行人几乎是仓促地办理了旅游签证,高价压着一个旅游公司的导游当翻译,浩浩荡荡又心怀忐忑地飞向了旧金山。
      踏上美国的土地,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和语言,即使有导游,我们也举步维艰。狄秋看着机场的繁华,嘴里不住地说:“我女儿厉害啊,一个人就敢闯过来!随我,随我!”但眼神里的担忧却藏不住。
      按照江雁“麦迪逊州立大学”的线索,我们一路奔波,终于找到那所位于中西部的学校。狄秋竟异常重视,非要先找酒店开房,洗漱整理,换上身新西装,才肯去学校“见女儿”,说不能给女儿丢脸。
      结果,自然是失望。我们见到的,是那个顶替了江雁名字的男生。那小子起初还嘴硬,支支吾吾。信一脾气上来,直接把他按在墙上,狄秋也眼神凶狠地扭住他的胳膊。那小子吓坏了,才哭喊着说出实话,说一个月前被真江雁找上门敲诈五千美元现金,还被她顺走了一块劳力士金表和打火机。
      学校的人闻讯赶来,导游忙不迭地解释“误会”。我们一行人站在那里,听着那个假“江雁”的哭诉,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气愤这冒牌货,另一方面,却又为江雁的胆大和手段感到一丝莫名的……骄傲?但更多的,是线索中断后的茫然和深深的担忧。
      江凤当场就腿软了,哭着说:“孩子到底去哪了?她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我扶住她,沉声安慰:“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们要相信小雁,她比我们想象的都要聪明和坚强。她一定会没事的。”
      狄秋不惜重金,试图在美国本地找人,但人海茫茫,如同大海捞针。加上旅游签证期限将至,我们最终只能带着满心的牵挂和失落,无功而返,回到了香港。
      回到香港后,生活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狄秋兑现了承诺,给了江凤一大笔感谢费,足以让她衣食无忧。江雁留下的账户,每月也会准时汇入两千港币。但江凤的精神却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身体也渐渐不好。年轻时熬坏了底子,加上对许求的思念和对江雁的担忧,成了她心头沉甸甸的石头。后来,她甚至花钱从内地雇了个同样逃港过来的中年妇女,陪她一起住,说是做伴,也是照顾。
      我时常陪着狄秋,去安置厅看望江霞、江外婆和许求的新墓地。狄秋会站在墓前,久久沉默。他摩挲着江霞的名字,苦笑着对我说:“阿龙,有时候,我真羡慕许求。他得到了小雁叫一声‘爸爸’。” 他的眼神里,有遗憾,有愧疚,也有一种为人父却无处安放的笨拙情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狄秋每年给自己早逝的妻儿做法事时,也会郑重地给江外婆、江霞和许求一起立牌位,烧纸钱。我们偶尔泡茶,话题总是不自觉地绕到那个远在异国他乡、杳无音信的孩子身上。
      聊天的时候,狄秋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混合着骄傲与酸楚的光芒,声音也柔和了些许,带着不易察觉的期盼:“阿龙,你多给我讲讲小雁的事吧……那孩子,她……她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她是不是……真的很优秀?” 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江湖大佬的光环,只是一个渴望了解失散多年女儿一切情况的、笨拙而恳切的父亲。
      下一次得到江雁的消息,已是几年之后。那时,江凤早已因病过世。当那个已然蜕变成功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香港时,面对的是物是人非的城寨,认识的、关心她的长辈,只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老家伙,以及一个她从未谋面、却早已在心中确认了她无数次的,自称是她亲生父亲的男人——狄秋。
      生活还在继续向前,时光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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