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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953-1976 莫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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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莫北。
这个名字,是我那来自国军残部的父亲,在硝烟与瘴气弥漫的泰缅边境,唯一能留给我的、带有故土印记的东西。至于“梅森”(Mason)这个代号,不过是后来为了行走方便,随意取的,像一件可以随时更换的旧衣服。
我的人生,大抵是从一场死亡开始的。不是我的,是我母亲的。她是个温柔的当地女人,像边境线上随处可见的野花,坚韧又无声无息。在我对世界尚无清晰记忆的年纪,她便死于一场说不清是军阀火并还是仇家追杀的流弹。父亲呢?那个曾经穿着笔挺军装、最终却蜷缩在金三角罂粟花田里的男人,在我十岁那年,带着他永不兑现的“反攻大陆”的梦,彻底烂醉在劣质米酒里,再没醒来。
所以,我是没有家的人。泰缅边境那片混乱、丰饶又残忍的土地,就是我的全部童年。那里没有课堂,只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没有玩具,只有冰冷的枪械和磨砺骨骼的格斗技巧。活下去,是唯一的目标。为了半块馕饼,我可以和野狗搏斗;为了一处遮雨的角落,我能打断比我高大孩子的肋骨。我像一株在废墟里疯长的野草,除了生存的本能,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求。
后来,自然而然地,我成了雇佣兵。这副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体魄,以及对疼痛和死亡异乎寻常的麻木,让我在这行里如鱼得水。我接过非洲雨林的私活,在中东的沙漠里狙杀过目标,也在南美的毒枭巢穴里七进七出。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追求极致的刺激,用任务的危险程度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仿佛只有子弹擦过耳边的呼啸,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但很快,连这种刺激也失效了。生死之间,不过一线,跨过去,是下一个任务;跨不过去,也不过是永恒的寂静,与我而言,并无区别。我变得得过且过,像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执行命令,扣动扳机,然后拿着佣金,在下一个陌生的城市醒来,周而复始。我没有朋友,雇佣兵兄弟之间,更多的是利益的结合与战场上的短暂托付,任务结束,便各自消散在人海。温情?那是什么?我早已忘记被人在乎、被人照顾是什么感觉。
关于麦克·约克逊,那个话痨的枪店老板。
他是我在一次非洲任务中顺手救下的倒霉蛋。那时他还是个愣头青战地记者,误入了交火区,差点被一群杀红眼的童子军给撕了。我那天心情或许不算太坏,或许只是觉得他聒噪得让人心烦,便顺手把他从死人堆里捞了出来。没想到,这家伙从此就黏上我了,感恩涕零地视我为救命恩人、过命的兄弟。
麦克后来回了美国,继承了父亲的枪店,还成了那个全国步枪协会(NRA)的活跃分子,整天嚷嚷着要捍卫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后来的后来甚至真的去参选了什么地方议员,居然还成功了。他的店,“约克逊精密武器”,成了我在美国少数能落脚的地方。
“梅森!我的兄弟!”每次我去,他都会丢下顾客,给我一个夸张的拥抱,“看看这把新到的HK91,绝对的好东西!或者这把定制版的□□,配上这个新瞄准镜,简直就是艺术品!”
他总是想给我换装最新、最顶级的武器,仿佛这样就能回报当年那份他自己臆想中的“深厚情谊”。我通常只是摇头,检查着他推荐的那些精密的杀人机器,然后说出我的需求。
和以往不同,在拒绝他后,我提出了我这次与众不同的需求:“不用。给我一盒左轮手枪的特种弹,另外,挑一把最好的女式手枪。”
是的,女式手枪。那次在洛杉矶雨夜的逃亡,我带着那江雁躲闪、奔跑,不可避免地有过紧密的肢体接触。我受过最严苛的训练,对人的骨骼、肌肉结构了如指掌。几乎在碰到她身体的瞬间,我就知道,这绝不是一个少年该有的纤细与柔软。她是女的,而且在刻意伪装。
麦克一听,眼睛立刻亮得像发现了新大陆,脸上堆满了暧昧的笑容:“哇哦!我们梅森终于开窍了?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幸运?必须优惠!不要钱!这把□□PPK,算我送给弟妹的见面礼!保证是店里最好的,小巧,精致,可靠,配得上任何一位淑女!”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习惯性地否认,语气平淡。我不想,也不愿去定义什么。
但当我从麦克手中接过那把□□PPK时,冰凉的金属触感却奇异地没有带来往常的冰冷。我下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枪身,检查着每一个细节,动作不自觉地轻柔。
麦克靠在柜台边看着,看着莫北这番不同以往的神情,脸上惯常的戏谑笑容渐渐收敛,转而露出一丝带着欣慰的惊讶,轻声说:“说真的,兄弟,看到你这样,我很高兴。以前的你,就像个没有灵魂的战斗机器,现在……总算有点人气了。”
我的指尖在扳机护圈上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我将手枪小心地放回柜台的软垫上,然后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坚定地看向麦克:“这把枪,我必须自己买。”我将一叠现金推了过去,没有一丝犹豫。
完成交易后,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告辞。我罕见地犹豫了片刻,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麦克,办一张能隐蔽携带的持枪证,麻烦吗?”
“持枪证?”麦克一听,非但没有觉得麻烦,反而眼睛一亮,露出了一个“我懂你”的笑容,用力拍了拍莫北的肩膀,“哈!我就知道!为了‘弟妹’的安全,考虑得真周到!”
他凑近了些,声音也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熟稔的门路感:“在咱们加州这儿办,规矩多,耗时长,还得看那些官老爷的心情。不过——”他拖长了语调,自信地拍了拍胸脯,“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认识隔壁内华达州负责签发这玩意儿办公室的人,那边管理没这么死板,流程快得多。你把基本资料准备好,下次带给我,我帮你打点一下,保证给你……‘女朋友’,办得妥妥的!”
我没有解释,只是继续问道:“需要什么资料和手续?”
麦克见他不想多言,便也收敛了神色,扳着手指头开始数:“正常办理的情况下,首先,你得有本州的居住证明,水电费账单、租房合约都行,证明你在这儿安家了。其次,身份文件,你的绿卡或者公民纸。然后,按指纹、无犯罪记录证明是跑不了的,警察局那边得存档。有些地方可能还要求参加安全培训课程,甚至要几个信誉良好的推荐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最重要的是,你得向审核官证明你有‘正当理由’ ,比如工作性质特殊,或者确实面临可信的人身威胁。普通的自卫理由,他们未必买账。当然,我帮你办理,你就给我一些基础资料就可以了,其他的我自己回看着办的!”
我看着麦克信誓旦旦的样子,沉默地点了点头。若是以前,我绝不会沾手这种需要通过“关系”才能办成的事,我更信赖自身的实力而非一纸文书。但此刻,为了给那个在洛杉矶孤身奋斗的女孩多一层合法的保护,我愿意走这个捷径。
“好。资料我下次带给你。”我语气简洁回应,充分肯定了我对他全然的信任和委托。
然后,我才将话题转回到最初的目的上,破天荒地向麦克详细询问起这款□□PPK的操作要领,特别是对于新手,尤其是女性新手,需要注意的每一个细节。
麦克一边热情解答,一边看着眼前这个兄弟,心里明白:那头独来独往的孤狼,终于找到了值得他放下骄傲、甚至去“钻营”规则也要守护的珍宝了。
那天晚上,在我那间廉价、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物品的出租屋里,我挑灯夜战。就着昏黄的台灯,我用钢笔,在一本空白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地绘制着手枪的分解图、上膛步骤、瞄准示意图、保险开关的位置……我写得极其详细,生怕有半点疏漏。我从没对任何一件武器如此上心过,仿佛这不是在准备一件防身的工具,而是在完成一件……礼物。
那场改变一切的雨夜。
遇到江雁之前,我刚完成一个刺杀洛杉矶本地□□大佬的任务。任务本身难度不小,我本可以呼叫一些支援,或者制定更周密的撤离计划。可我偏不。我几乎是带着一种“找死”的心态,单枪匹马地杀了进去,成功得手,然后在突围时,故意留下了一些破绽,引来了追兵。
肩头中弹的那一刻,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漠然。我靠在肮脏的墙壁上,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想,就这样吧,这无聊的一生,总算可以结束了。
然后,她出现了。
一个看起来瘦弱、穿着风衣的“东方少年”。她很聪明,指了错误的方向引开了追兵。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毫无波澜,这才是正常人的选择。
可她又回来了。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让她看起来更加狼狈,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怜悯,没有算计,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她说:“能走吗?”
在我近乎空洞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人,在没有任何利益驱动的情况下,向我伸出援手来拯救我。而且,是一个看起来比我弱小得多的人。
当她为了推开我,自己却被子弹擦伤时,当我看到她举起左轮手枪,手在颤抖却依然扣下扳机时,一种久违的、名为“愤怒”和“恐慌”的情绪,在我死寂的心里炸开。
我夺过她的枪,精准地射杀了每一个威胁。不是因为任务,不是因为命令,仅仅是因为,他们伤害了她。
当她忍着恶心,却强撑着对我说“我救了你,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时,我听到我内心冰封的某个角落,碎裂了。
从此,我有了想要追逐的光。
在她那间狭小的旅馆房间里,她给我包扎,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异常专注。后来,她告诉我她叫江雁,埃弗林。当我单膝跪在她面前,为她处理手臂上因我而受的擦伤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攫住了我。那纤细的手臂,那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都让我手下动作不得不放到最轻,最缓。
所以,当她带着一丝故作镇定的语气问我名字时,我告诉了她“莫北”,也告诉了她“梅森”。然后,我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说出了那句几乎不受我控制的话:
“我的…女王大人。”
我想看她惊讶的样子,我想戳破她那层脆弱的伪装,我想用一种方式,将她与我这灰暗的生命,强行绑定。
“女王大人”这四个字,像一道不容抗拒的神谕,为我行尸走肉般的人生,重新注入了意义。从前,我的命是我自己的,我可以随意挥霍,毫不在意。但现在,我的命是她的。她成了我存在的唯一理由,我生命之重。
我开始在暗处守护她。我住在她那家高级酒店附近,每天确认她安全回到房间,灯光熄灭,我才会离开回到我的便宜公寓。我看着她女扮男装,出入太平洋证券交易所。那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里面充斥着穿着西装、喋喋不休的男人,或者大腹便便的富豪。她混迹其中,娇小的身影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又那么耀眼。
我看不懂那些跳跃的数字,听不懂那些金融术语。你问我哪种子弹穿透力强,如何在500米外一击毙命,我能在三秒内给你三个方案。但你问我黄金期货为什么涨,股票K线图代表什么,我一窍不通。
可我能看到那些交易员看她的眼神,从最初的轻视、惊讶,到后来的震惊,甚至是一丝敬畏。我知道,她正在那个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的战场上,打赢一场又一场漂亮的仗。这个小女孩,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征服着世界。
我守护着她,一开始,或许只是出于一种报恩,一种对“所有物”的责任感,以及强烈的好奇——这个神秘、强大又矛盾的女孩,到底还能给我多少意外?
但好奇,往往是沦陷的开始。
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子。在我过往的人生里,只有生存、杀戮和虚无。但我开始习惯性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会因为她蹙眉而下意识地握紧拳头,会因为她一个成功的微笑而觉得洛杉矶阴霾的天空都亮了几分。
当她站在圣诞夜空旷的酒店窗前,显得那么孤独时,我送出了那份礼物——天竺葵,武器装备,还有那本我绘制了一整夜的手册。我不想看到她身上出现那种名为“孤独”的情绪。
我站在对面的楼顶,看着烟花在她头顶的夜空绽放,看着她轻声说“新年快乐”。我也在心里,对着她的方向,默念了一句“新年快乐”。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这条在黑暗与血腥中浸泡了二十多年的命,这条早已被我自己抛弃的命,如今有了新的主人。
而她,我的女王大人,现在似乎还浑然不觉。
她在那片资本的海洋里呼风唤雨。而我愿意成为为她撕碎一切阻碍的忠犬。
我会是她的长剑,她的盾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