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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975-洛杉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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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南加州,罕见的寒流掠过橘子郡。南哈蒙理工学院的红砖建筑上,常春藤已褪去夏日的葱郁,在萧瑟风中轻轻摇曳。校园里却是一派暖意,松枝编织的花环悬挂在每栋建筑的门廊,空气中飘散着热可可与肉桂的甜香,混合着冷杉木的清新气息。
巴特比和凯丽小跑着穿过中央草坪,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他们在宿舍楼前拦住了正要离开的江雁。
“埃弗林,等等!”凯丽的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她将一盒精心包装的手工饼干塞进江雁手中,“圣诞市集后天就开了,有正宗的热红酒和手工艺品。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过平安夜吗?”
江雁停下脚步,看着远处正在装饰校园圣诞树的戴维森教授。老教授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颗银色的星星,踮起脚尖将它挂在树顶。那一瞬间,江雁恍惚看见了多年前的渔村庙会,外婆举着同样闪亮的锡箔剪纸,在熙攘的人群中朝她微笑。
“我要去洛杉矶。”江雁将饼干塞进大衣口袋,用厚重的羊毛围巾裹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静的黑眸,“假期正好方便盯盘。”
巴特比忧心忡忡地翻开手中的《洛杉矶时报》,指着社会版面的醒目标题:《年底犯罪率飙升:街头交火频发》。
“你看这里,”他的手指划过配图上扭曲的弹壳特写,“洛杉矶最近真的很不太平。”
江雁的目光在新闻图片上停留片刻,思绪却飘回了九龙城寨——那些嵌在墙体深处的锈蚀弹头,那些在巷战中依然开门营业的赌档。还有多个深夜里,窗外的枪声如同节庆的鞭炮。
“橘子郡连流浪猫打架都能上头条。”她拉开车门,声音平静。
凯丽追上前几步,朝已经坐进车内的江雁喊道:“至少别在晚上外出,尤其是最好不要去东区!听说那边最近很乱!”
灰色的雪佛兰出租车驶离校园,江雁透过后视镜看见巴特比和凯丽依然站在原地挥手。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利落的男式服装——这是她在美国的新身份:埃弗林·江,一个来自东方的年轻学生加投资者。
伍小时后,汽车驶入洛杉矶市中心。高耸的联合银行大厦在冬日的阳光下闪耀,与远处太平洋证券交易所的古典拱顶形成鲜明对比。江雁在一家花旗银行分行前下车。
“我要取十万美元的本票。”江雁边说边从大衣内袋取出一张的存单递给柜台后的职员,声音刻意压低。
年轻职员惊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面前这个东方“青年”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眉宇间还带着几分青涩,开口却是如此巨额的交易。
“全部开成本票?”职员确认道,“您知道这足够在纽波特海滩买一栋不错的度假屋了。”
江雁点头,指尖轻轻敲击着大理石台面。她想起九龙城寨里那些见不得光的现金交易,与眼前这座光鲜亮丽的金融殿堂形成鲜明对比。
十分钟后,她将那张沉甸甸的本票收进内袋,转身走向一个街区外的太平洋证券交易所。
踏入太平洋证券交易所拱形大厅的瞬间,江雁有片刻的恍惚。高耸的雪花石穹顶下,数以百计的交易员穿着各色马甲,在巨大的交易池中奔走呼喊。墙上巨大的电子报价板不断刷新着数字,红绿闪烁的光芒映在每个人脸上。与香港那些拥挤、嘈杂的小型交易所相比,这里更像是一座现代化的金融圣殿。
“开户。”她走到一个新开户柜台前,递上花旗银行的本票。
穿条纹西装的老交易员扶正眼镜,反复核验着票据上的金额和签名。
“十万美金全部投入?”他难以置信地打量着江雁年轻的面容,“年轻人,你这是...继承了什么遗产吗?”
江雁微微一笑,递过早已填好的开户文件:“我研究过近期市场。黄金在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一直处于低位,而最近中东局势紧张,美联储又持续放水...”
她用十分钟简洁地分析了黄金市场的供需关系、地缘政治风险和货币政策影响,条理清晰得让老交易员不禁摘下眼镜仔细擦拭。
“好吧,埃弗林先生。”他终于在一叠文件上盖章,“你想怎么配置这些资金?”
“全部买入黄金期货,50倍杠杆。”江雁平静地说。
老交易员的手顿在半空:“50倍?年轻人,你这是走钢丝啊!黄金价格波动一个百分点,你的本金就可能...”
“我计算过风险边际。”江雁打断他,袖口不经意间露出那块的劳力士手表——那是之前从冒名顶替他上“麦迪逊州立大学”的学生那里薅过来的战利品,表带略微有点磨损,但机芯依然精准如初。
当交易确认单从打印机中缓缓吐出时,江雁注视着报价板上闪烁的黄金价格:每盎司128.5美元。她想起在来美前的那个夜晚,在香港狭小的旅馆房间里,她彻夜研究着美国金融市场的规则。那些复杂的交易机制、杠杆原理,如今都成了她手中的利刃。
接下来的日子,江雁在交易所附近找到一家价格适中的旅馆,租下了一个长期套房。房间虽小,但有一扇窗正对着证券交易所的后街。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她就已经坐在窗前,翻阅从酒店前台借来的《华尔街日报》和《巴伦周刊》。
洛杉矶中央图书馆成了她的第二个家。与交易所的喧嚣相比,这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翻书声和偶尔的咳嗽声。她总是在二楼的金融区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希望公园。
“早上好,埃弗林。”图书管理员玛格丽特太太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睛,脸上立刻堆起了亲切的笑容。她习惯性地用手拢了拢花白的卷发,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偏爱。
“早上好,玛格丽特太太。您今天这条丝巾的颜色,让整个阅览室都明亮起来了。”江雁微微颔首,语气真诚而和煦。她今天带来的不是野花,而是一小包用油纸精心包裹的、来自东方的薄荷糖,轻轻放在柜台一角。“上次听您说起喉咙有些不适,这个或许能让你感觉清爽些。”
“哦,你这孩子…”玛格丽特太太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却动作利落地将糖果收进了抽屉,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她俯身,从柜台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摞报刊——《华尔街日报》、《巴伦周刊》,甚至还有最新一期的《商业周刊》,全都是油墨未干的最新版本。
“你要的《商品期货历史数据年鉴》我已经帮你从仓库里找出来了,破例允许你借阅一周。”她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还有,这是给你办的特别借书证,一次可以借出十本,研究员级别才有的待遇。我跟馆长说,你是我们这里的‘特殊顾问’。”
“真是太感谢您了,您总是如此慷慨。”江雁接过那沉甸甸的书册和那张珍贵的借书证,笑容温良,眼神里却闪过一丝了然于心的锐光。
她深谙此道:在九龙城寨,是几块糖果饼干换来通风报信的一条生路;在这知识的殿堂,是恰到好处的赞美和小礼物,换来旁人难以企及的信息特权。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往往是把守信息隘口的关键角色,在他们身上投入的些许善意与心思,关键时刻或许就能换来决定性的便利。玛格丽特太太的热情,不过是她精准投放善意后,预期之中的回报罢了。
江雁的研究范围极广——从黄金市场的历史走势,到美联储的货币政策纪要;从南非金矿的产能报告,到苏联黄金储备的动向。她纤细的手指在书页间快速翻阅,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关键数据。
两周后的一个午后,当报童在图书馆外高声叫卖着“中东局势紧张,金价飙升”的号外时,江雁合上了面前的《商品期货交易指南》。
是时候了。
她再次走进太平洋证券交易所时,交易大厅的气氛明显比往日紧张。报价板上的黄金价格已经突破每盎司145美元,短短两周内涨幅超过12%。
“平仓。”她对同一个老交易员说。
当结算单显示她的账户余额已达21.5万美元时,老交易员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老天,年轻人...你这两周的收益比很多人一年的薪水还高。”他打量着江雁平静的面容,“你早就预料到了?”
江雁轻轻摇头:“没有人能预测市场。我只是计算了概率。”
穿马甲的交易主任不知何时出现在柜台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江雁:“你知道吗,你让我想起了几年前那个在里奇菲尔德石油暴跌时大举做空的小子——那家伙赌性够大,也够聪明,他后来在汉考克公园买了栋别墅。”
江雁将结算单仔细折好放进口袋,目光却已投向实时行情板上那些跳动的数字,冷静地回应:“这只是一个开始。”
她绝不会让资金在账户里闲置。在图书馆研读的那些日夜里,她早已凭借敏锐的直觉和严谨的分析,筛选出几个被市场低估、但短期极可能因消息面刺激而剧烈波动的标的。她继续委托交易员进行投资交易。
走出交易所时,洛杉矶的天空飘起了细雨。她站在宏伟的科林斯柱下,看着雨滴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阶上。二十万美元,相当于发达国家如美国一个中产家庭年收入的二十倍,甚至这在九龙城寨乃至香港都是足以让人拼上性命的巨款,而在这里,却只是金融世界的一个小小注脚。
她撑开黑伞,步行回旅馆。雨幕中的洛杉矶显得朦胧而不真实,高楼大厦的轮廓在雨中模糊成一片灰色的剪影。她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还有更多的机会在等待。而今天的成功,仅仅是她征服这个金融世界的第一步。
回到旅馆房间,江雁打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上写下今天的日期和收益。虽然窗外的雨声渐大,但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安定。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靠着智慧和勇气,她正一步步搭建属于自己的未来。
夜幕降临,洛杉矶的灯火在雨水中闪烁如星河。江雁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证券交易所的轮廓,嘴角泛起一丝坚定的微笑。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又是平常的一天,江雁在中央图书馆靠窗的老位置坐下时,窗外还是晴空万里。但洛杉矶的雨,总是下得突如其来。等她从一堆财务报表和期货数据中抬起头,才发现天色已暗,雨点正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
“糟糕。”她轻声自语,快速收拾好资料。那本《商品期货交易策略》才看到关键章节,但她不敢在洛杉矶的雨夜逗留太久。
推开图书馆沉重的铜门,冷风裹挟着雨点扑面而来。江雁紧了紧风衣领口,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十三妹送她的左轮手枪,冰冷的金属质感总能给她些许安慰。
这是她在洛杉矶养成的习惯。自从搬进那家便宜旅馆,隔壁房间夜夜传来的争吵声、走廊里弥漫的大麻气味,都让她不得不提高警惕。比起九龙城寨明目张胆的暴力,这里的危险更加隐蔽,却也更加无处不在。
雨越下越大,她小跑着穿过两个街区,却在准备转弯时猛地停住脚步。
前方,红蓝警灯在雨幕中闪烁,几辆警车堵住了巷口。更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沉闷。
让她吃惊的是,那些警察只是拉起警戒线,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竟然陆续上车离开了。枪声还在继续,他们却视而不见。
江雁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她想起九龙城寨里那些收受黑钱、却至少还会做做样子的香港警察;更想起小时候在渔村,那些会帮老人修屋顶、给孩子们分糖果的大陆军警。
“这就是自由世界?”她冷笑一声,准备绕道从另一个方向返回旅馆。
走着走着,路边一个角落里的垃圾箱突然发出异响。江雁瞬间拔枪对准声源,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阴影中踉跄而出。
那是个亚洲男人,浑身湿透,深色作战服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滑落,却洗不去那股凌厉的杀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肩头的伤口,鲜血正不断渗出,将半个身子染红。
他的眼神让江雁心头一震——那不是求救的眼神,也不是疼痛的眼神,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漠然。仿佛这具受伤的身体与他无关,生死都无所谓。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巷子的积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水花。江雁与那个受伤的男人在雨中对视,不过一瞬。
“往哪边跑了?”巷口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
在那帮人过来询问的时候,江雁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指向了与男人藏身之处相反的方向,声音刻意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那边!跑、跑进那边巷子了!”
追兵骂骂咧咧地朝着错误的方向追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江雁松了口气,转身欲走。她不是慈善家,九龙城寨的经历教会她,多管闲事往往意味着惹祸上身。然而,脚步刚迈出几步,男人那双空洞、漠然,甚至带着一丝求死之意的黑眸,又一次在她脑海中闪现。那样的眼神,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内心深处——外婆弥留之际,躺在破草席上,望着漏雨屋顶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眼神,仿佛人世间再无一丝牵挂。
“该死…”她低声咒骂,不只是气他的眼神,更气自己此刻的心软。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进脖颈,冰冷刺骨。她猛地转身,几步冲回那个垃圾箱后的角落。
男人依旧靠坐在那里,雨水冲刷着他肩头的伤口,血水混着雨水在他身下晕开一片淡红。他似乎对江雁的折返有些意外,抬起眼帘,那双黑眸在雨幕中更显深邃,也…更显沉寂。
“能走吗?”江雁蹲下身,语气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不耐烦。她试图架起他,手触碰到他冰凉湿透的作战服下坚实滚烫的臂膀时,才真切地感受到他体型带来的压迫感。他极其高大,即便因受伤而微微佝偂,也比江雁高出整整一个头还多,肩膀宽阔,肌肉贲张的重量压在她肩上,让她踉跄了一下。
他借力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受过严酷训练的本能效率,即使重伤,下盘依旧很稳。“可以。”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岩石。
江雁不再多言,半架半扶着他,迅速拐进另一条更狭窄、更昏暗的小巷,朝着她租住的廉价旅馆后门挪去。这段不长的路走得异常艰难,男人的重量大半压在她身上,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耳侧,温热而急促。江雁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杂着血腥、雨水和一种类似硝烟与汗水凝固后的特殊气味。
好不容易闪进房间,江雁立刻反锁房门,拉上所有窗帘。做完这一切,她才喘着气,靠在门板上,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在旅馆昏黄的灯光下,男人的轮廓更显清晰。他有着一张极其硬朗的脸,线条如同刀削斧凿,下颌紧绷,鼻梁高挺,薄唇因为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湿透的黑发贴在额前,几缕发丝下,那双眼睛正同样锐利地审视着周围环境,最后落在江雁身上。他的眼神像鹰,带着一种惯于在生死边缘游走的人才有的警惕和冷漠。即使身负重伤,他那近一米九的身高和健硕的体魄,依旧充满了野兽般的爆发力和威胁感,与江雁纤细瘦弱的身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把湿衣服脱了,除非你想因伤口感染死在我这里。”江雁打破沉默,语气冷静得不似刚经历逃亡。她走到床边,从行李箱最底层翻出一个急救包和一个小瓷瓶——里面是从唐人街购买的药酒,据说对外伤有奇效。
男人沉默地照做,动作有些迟缓地脱掉了上身的作战服,露出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各种新旧交叠的伤疤,弹孔、刀痕…每一道都在无声诉说着他过往的凶险。左肩胛骨附近的枪伤最为触目惊心,皮肉外翻,鲜血仍在缓缓渗出。
江雁拧开药酒瓶塞,浓烈而奇特的中草药气味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她用棉纱蘸饱药酒,走到他身后。“会有点疼,忍着。”
药酒触碰到伤口的瞬间,男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拳头骤然握紧,手臂上肌肉虬结,但他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为什么回来?”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低沉。
江雁正专注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迹,闻言,手上动作没停,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我喜欢。”
她的回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他微微侧头,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却只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显得异常坚定的唇线。
就在江雁准备进行包扎时,门外走廊突然传来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他们这间房的门被粗暴地敲响,砰砰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两人瞬间警觉,眼神在空中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从窗户走,三楼有防火梯。”男人反应极快,他一把抓起旁边半干的作战服套上,动作因牵动伤口而微微皱眉,但速度依旧快得惊人。他率先利落地翻出窗户,然后回身,向江雁伸出手。
江雁没有犹豫,将自己的手放入他宽大的掌心。他的手粗糙有力,布满了厚茧,温热而稳定,与她冰凉纤细的手形成鲜明对比。他稍一用力,便将她也拉出了窗户。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江雁而言如同一场噩梦。
洛杉矶在雨夜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迷宫。他们在小巷、废弃厂房和霓虹闪烁的主干道之间穿梭,身后的追兵如影随形。男人的伤势显然影响了他的状态,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脚步也开始有些虚浮,但他始终将江雁护在相对安全的位置,利用地形一次次摆脱追兵。
在一个堆满废弃轮胎和工业垃圾的死胡同里,他们最终还是被堵住了。三个持枪的彪形大汉呈扇形围了上来,眼神凶狠。
“看来是躲不掉了。”男人将江雁往身后更深处推了推,自己则缓缓站直了身体。即便重伤虚弱,他此刻散发出的气势也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猛兽,那双原本漠然的黑眸里,重新燃起了属于战士的冰冷火焰。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在对方抬枪的瞬间,猛地动了!动作快如鬼魅,一记手刀精准地劈在一人持枪的手腕上,骨骼错位的脆响清晰可闻,同时侧身闪过来自另一方向的攻击,肘击、膝撞…招式狠辣直接,完全是战场搏杀的技法,瞬间又放倒一人。
江雁紧握着她的左轮手枪,手心全是冷汗。她看到第三个追兵趁着男人与同伴缠斗,悄悄举起了枪,瞄准了他的后背!
“小心!”江雁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用力将他推开。
“砰!”
枪声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江雁只觉得左臂一阵火辣辣的剧痛,子弹擦着她的手臂飞过,留下了一道血痕。
男人回头看到这一幕,眼中瞬间卷起狂暴的戾气。他如同被激怒的雄狮,以更凶猛的速度解决了剩下的那个枪手。
江雁忍着痛,举起左轮对着那个放暗枪的家伙扣动扳机,但手臂的疼痛和第一次开枪的紧张让她失了准头,子弹打在了旁边的铁桶上,溅起一溜火星。
男人见状,迅速移动到江雁身边,沉声道:“枪给我。”
江雁几乎没有思考,下意识地将左轮递了过去。男人接手,甚至没有刻意瞄准,只是凭借千锤百炼的本能和肌肉记忆,手臂稳定地抬起——“砰!砰!砰!”
三声干脆利落的枪响,如同死神的叹息。三名追兵应声倒地,眉心或心脏位置精准地绽开血花,再无生息。
江雁呆住了,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死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雨水冲刷着地上的血迹,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男人走到她身边,检查了一下她手臂的伤,确认只是擦伤后,似乎松了口气。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什么。
江雁猛地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间的恶心感,道:“我救了你,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
男人,莫北,闻言,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他没有反驳,只是重新架起她,声音低沉:“走。”
当他们确认彻底摆脱追踪,狼狈不堪地回到那家廉价旅馆时,已接近凌晨两点了。房间依旧保持着他们逃离时的混乱。
江雁惊魂未定,之前简单的包扎早已在逃亡中散开,她的手臂和莫北肩头的伤口都需要重新处理。
房间里一时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两个刚刚经历过生死逃亡的陌生人,此刻却共处一室。
江雁看着男人肩头再次渗血的伤口,率先打破了沉默。她一边重新拿出急救包,一边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开口,试图驱散这过分沉重的氛围:“喂,总不能一直叫你‘喂’吧?我叫江雁,英文名埃弗林 (Avery)。”
她将干净的纱布递过去,示意他自己先按住伤口。
男人——莫北,接过纱布,动作熟练地压在自己肩头。他抬起眼,那双深邃的黑眸在旅馆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比刚才少了几分冰冷的杀意,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示意江雁坐在床边。
他让她坐在床边,自己则单膝跪在她面前,这个姿势让他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她的脸。他拿起新的纱布和药瓶,准备先处理她手臂上那道明显的擦伤。
他的手指触碰到她手臂细腻的皮肤时,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低下头,开始专注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污迹和血痂,动作小心翼翼,与他高大健硕、充满力量感的外形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就在江雁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只会简单报上一个名字时,他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莫北。”他报上名字,手上的动作依旧稳定而轻柔,用棉纱蘸取药水,细致地涂抹在伤口上,“在外面,可以叫我梅森 (Mason)。”
说完这句,他略微停顿,抬起眼眸,目光锐利地直视着江雁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补充道:
“我的…女王大人。”
“女王大人”,他又用粤语再说了一遍,带着一种奇特的揶揄和笃定,瞬间点破了他早已看穿她是女扮男装的中国人的事实,也回应了江雁之前那句“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仿佛赋予了更深一层的、带着些许宣誓意味的涵义。
江雁的心猛地一跳,脸上闪过一丝被识破的愕然,但随即便被一种更强的、不愿服输的情绪取代。她瞪着他,却见他已经重新低下头,专注于她手臂上的伤口,仿佛刚才那几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因为这句称呼而变得有些不同了。一种无形的、微妙的联系,在这雨夜的小旅馆里,悄然建立。
因为莫北受伤过重,失血过多和伤口感染让他开始发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江雁主动把床让了出来。后半夜,一直守着后面昏昏沉沉不断呢喃的莫北,用冷水浸湿的毛巾不断为他擦拭降温。
外面的天开始泛白时,莫北的烧终于退了一些,陷入沉睡。江雁也累极了,不知何时趴在床边睡着了。
当她再次醒来时,天已彻底大亮。她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而原本该躺在床上的莫北,却不见了踪影。
房间里整洁得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所有带血的绷带、染血的衣物、甚至打斗的痕迹都消失了。只有桌上放着一杯温水和两个用纸袋装好的面包,静静地摆在那里。
没有字条,没有留言,什么都没有。
如果不是手臂上还隐隐作痛的伤口在时刻提醒,江雁几乎要以为那场雨夜的惊心动魄,那个叫莫北的男人,都只是她过度疲惫后产生的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坐在床边,看着那杯温水,久久没有动弹。昨夜生死一线的经历,男人沉默而高大的身影,他给她包扎时的细致,以及他开枪时那冰冷决绝的眼神…所有画面纷至沓来。
她低头环顾这间简陋而不安全的旅馆房间,终于下定了决心。这地方,不能再住了。安全保障,是任何时候都不能节省的成本。
当天下午,她搬进了比弗利山庄酒店。这里有24小时的安保,有可以直接联系太平洋证券交易所的专线电话,餐点可以直接送到房间,需要的书籍也可以让委托服务生去图书馆借阅。她需要一个新的、更安全也更高效的据点。
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过去。洛杉矶街头圣诞的气氛越来越浓,酒店大厅里竖起了巨大的圣诞树,上面挂满了彩球和铃铛。
圣诞夜,江雁一个人坐在套房的沙发上,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圣诞颂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滋味。她给巴特比和凯丽打了电话,互相问候,约定等开学回到学校再交换礼物。
挂断电话后,房间内重回寂静。她走到落地窗前,望着远处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景象,那些属于别人的团圆和温馨,像一层透明的玻璃,将她隔绝在外。
她想念外婆,那个在贫苦中给予她最初温暖和智慧的老人;她也想起了香港的江凤和在天上的许求,那个在九龙城寨给予了她完整家庭温暖的亲人们。他们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称得上“家人”的牵绊。
就在这股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即将将她淹没时,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江雁瞬间警觉,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望去——走廊里空无一人。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发现门口放着一份礼物。一束深红色的天竺葵被简易包装纸仔细地系着,旁边是一个深蓝色的硬纸礼盒。
天竺葵,花语是“守护在你身边”。
她将花和礼盒拿进房间,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三样武器设备:一盒崭新的.38口径左轮手枪子弹,黄澄澄的,整整五十发,将她之前打光的子弹补充得绰绰有余。另两个则是一把极其精致小巧手枪和它的配套子弹,枪身泛着幽蓝的冷光,工艺精湛,一看便知价格不菲。后面江雁才知道,这是当时最适合女性防身的顶级袖珍手枪之一——□□PPK。盒子的最底层,居然是一本手工装订的小册子。翻开里面,是用钢笔细致绘制的操作说明,从如何装卸弹匣、上膛、开关保险,到瞄准姿势、击发要领,每一步都配有清晰的图示和简洁的文字说明。笔触刚劲而认真。
没有署名,但江雁几乎立刻就猜到了是谁。
就在这时,窗外,新年的钟声似乎敲响了,远处天空炸开第一朵绚丽的烟花,将夜空点亮。
江雁走到窗前,看着那转瞬即逝的璀璨光芒,轻声说道:“新年快乐。”
这句话,飘向远方的亲人,飘向可能就在某处阴影里守护的莫北,也飘向她自己。
在酒店对面一栋建筑的楼顶,一个高大的身影倚靠在阴影里,手中的望远镜微微放下。他看着那个站在明亮窗前的纤细身影,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用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回应: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