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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阿宁 ...

  •   番外一 阿宁

      江南人家的小院儿张灯结彩。一夜之间里里外外都像变出了人。连墙角那株素来安静的桃花也要出来凑这热闹,三两朵在枝头开得有模有样。眼下日头有些偏西,被屋檐遮了大半的天空,渐渐浮上来些乌金色的云朵。

      阿宁收回发呆了半晌的视线,转而去瞧铜镜中的脸,心里只想,这胭脂的颜色,是不是太红了些。

      “宁姑娘,你看这玉貔貅,你是戴着还是……”梳妆娘要替她换喜服了,见她脖子上还系着这么一个小小的貔貅,翠绿中浮着絮白,晶莹透亮。可那连着的红绳儿早已不见光泽,表面微微发暗。也不知已戴了多久。

      “就这么戴着吧。”在屋里空坐了一整日,任凭别人收拾撺掇。

      “哎哟喂,宁姑娘你可得快着点儿!新郎官呀,都等不及了!”

      喜娘走过小院来催第二次了。花枝招展跨过门槛,手绢舞得阿宁眼花,跃跃欲试得仿佛她才是要坐上花轿的那一个。

      “知道了。”笑着答复喜娘,一咧嘴,铜镜中看见一圈贝齿被美艳唇色称得更加寒白。这胭脂的颜色,果然还是太红了。

      奶娘正在院中招呼着来帮忙的邻里街坊,他们也乐得来沾沾新嫁娘的喜气。

      阿宁起身换衣。大概久坐未动,气血上头,倏的有些恍惚,竟像回到许多年前。她牵着奶娘的手,也是在这样一个小院里,里里外外,进进出出,都是人。他们坐了好多天的马车,连日奔波,终于到了新家。那小院却像临时修筑,她的闺房也变成逼仄小屋,地上挨着铺了好些被褥。那时奶娘的怀里,还抱着不满周岁的弟弟。

      喜娘过来帮忙,也瞧见了阿宁脖子上那一块玉貔貅,连连夸着,这可是个好东西呐。招富贵,辟邪佞的。阿宁笑笑。从生下来开始,它就跟着自己。手不自觉的触上那块小小的玉。已经被体温带暖了,温温润润的,光滑无比。手指触在背面的凹凸之处,是个‘齐’字。嗓子里却涌出股古怪的味道来。

      正巧一名女子端着茶从屋外进来。沐浴更衣之时,饮茶,是谓新郎新娘夫妻和睦,多子多福。

      喜娘上下打量了这女子两巡,乐呵呵道:“这是谁家的姑娘哟,生得可真俊,可有婚配?~”

      阿宁笑着替她解围:“王妈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这位姑娘,你快去忙吧,阿宁这里谢过了。”

      阿宁瞧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些疑惑,这姑娘当真面生,实在记不起,是哪家街坊了。

      ***

      阿宁是五年前来的西泠镇。

      身边已经没剩下什么人,唯留了奶娘和两个丫头。说是丫头,却也都是共患难的知心姐妹,所以之间也就没有再分主仆之理。在城北落了户,做些替人照顾孩童盥洗的活计维生。奶娘心疼她,不愿意叫她抛头露面,只叫她待在家缝缝补补,可她倒是闲不下来,门口摆了个布摊,不论晴雨,都安生守着。

      泼辣的名声,却是因着有一年七夕灯会,灯火阑珊人流如织,镇里搭起来的戏台子就在她的小布摊儿旁。戏台上,那粉面公子与锦衣小姐花前月下,缠缠又绵绵;戏台下,有一白衣男子站在人群外,踮着脚伸长了脖子看戏,拥挤中就被人摸了钱袋去。她既看见,就没有不管的道理,当即上前揪住了那个贼子,要他交出偷拿的钱袋。

      起先,那失了钱袋的男子似满脸惊诧,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事后才知凑上前去,对着那被衙役逮住的窃贼,狠狠补上了两拳泄恨,才又返来,对她弯腰作揖道:“在下吴邪,真心谢过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喧嚣声中,她也没听真切,就听见芳名二字。却是不愿讲出自己姓名,于是回了一句:“芳名没有。”

      那人呆头呆脑的样子却着实有趣,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掩了道:“叫我阿宁吧。”

      “……阿宁……姑娘。”

      “呆子。”她又笑,偏头似一本正经问他道:“这戏,真有好看到叫人失了魂去么?!”

      却见那人复又望着光亮里的戏台,面容里一丝怅然。

      她只将钱袋扔回给他,嘱咐他下次不要如此大意。

      转身之前又顺口打趣,不然活该哪日害了相思病,都没银子请郎中!

      白衣男子望着她笑了点头,对着她那个小布摊又看了几眼,才转身混进人流中去了。

      她夜里收摊回屋。八仙桌上,一只红烛独自淌泪。

      奶娘过来敲门,责怪她说一个大小姐怎能如此。她对了烛火穿针引线,手里飞快做着针线活儿,笑说,奶娘啊,你醒醒呢,哪儿来的大小姐。

      ****

      “宁姑娘,这喜服可就算穿好了。你自己再瞧瞧,美得跟朵花儿似的!”

      阿宁往铜镜跟前凑了凑,两颊边胭脂晕开,黛眉轻蹙。却只瞧见自己一双眼,两点寒心像冰渣子一般扎人。

      奶娘走进门来,“可不是么。宁姑娘这称呼,过了今夜你们也就不能再喊了,得唤作吴夫人了!”

      “吴朝奉可真是个好人,还是举人老爷呢。家底殷实,咱们阿宁嫁过去,吃不了亏!”

      “说是如此说,可我这……一想到以后十日半月也指不定能不能见上一面……心里就……”话说不完,奶娘人已经喘上了。阿宁扶了她坐下。

      近日冬去春来,奶娘的身子却愈发不如从前。大抵在掖庭院那十二年落下病根。

      前朝余孽被罚入掖庭院为奴。直到五年前顺天帝大赦天下才削去奴籍重获自由。

      她出得那个大狱来,外面,却早已换了个世界。

      屋外兀地里一声闷雷,墨云翻滚,已经压到屋檐之上,今日才开的桃花吹落了一地,竟有了些风起云涌的味道。奶娘只叹,这大喜日子挑得不好,怕是要落雨了。梳妆娘合起半扇窗,拿起篦子开始替她綄发梳头。边梳边安抚她道,落红好,落了一地更好。开枝散叶。开枝散叶。等到喜娘第三次催妆,她方蒙上了盖头上了花轿。

      八人抬的轿子,阿宁坐在里面只觉晃得头晕。听到轿夫在跟喜娘抱怨,说怎生突然刮起这样的大风。从城北到城南,一路吹吹打打,乏味得很。停在新郎府前燃鞭炮时,实在闷得慌了,她悄悄掀了帘子来看,只见天幕是从未见过的怪异紫色,墨云狠压下来,倒是称得那些漫天飞舞的炮仗皮血红血红的。

      那颜色,太像血了。似那种喷溅而出的血液,仿佛毒蛇猛然吐出黯红舌信。她手一抖,合上了帘子。

      喜娘接她出轿,暗地里悄悄问了一句,“宁姑娘,没事吧。怎么手心里都是冷汗呢。”

      “没事。有点儿紧张罢了。”也不知是说与谁听。

      扶着她缓缓往屋里头去。进了院门,又走一段儿,一双男子的靴子才出现在盖头底下。

      ……是他了吧。

      吴邪。

      拜天地的号子夹在轰鸣雷声中倒也少见。即便盖头遮着,阿宁也清晰感到一瞬电闪,那强光凶狠肆虐,似要将这个世间天翻地覆,本来新郎新娘交握着的手,莫名地就被她挣开了,恰逢门口喜娘那句‘百年好合’。

      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后来,新郎开始四处敬酒,喜娘将她扶到了新房里。

      挨着铺了大红秀锦被单的床坐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战战兢兢。

      好似许多年以前,搬进新家。

      ***

      也是如此一个电闪雷鸣之夜。她心里惴惴,躲在奶娘怀里吓的浑身发抖,弟弟在一旁哭闹不止。小院里突然嘈杂,响起惨叫和铁器相交的铮明声。倏的门就被打开,也是一瞬电闪,一个人似夜叉一般蹿进来,一剑刺在一个丫头胸前,血溅了一地。闪电中那人双目之间有一道新伤,深及眼球,狰狞无比,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

      后来房里突然又涌进好多人,有人拽住那人说了什么。那人不甘心地挣脱开,似觉得弟弟的哭闹声无比刺耳,一剑刺了下去,方才收手,撞开了所有人出了屋去,消失在大雨之中。她圆睁着双目早已吓得呆傻,头发也已湿透,蜿蜒贴在额上。只隐约觉得脖颈间那只玉貔貅通体生寒,冰得她直抖。

      可弟弟的哭声却一直不曾停歇,只是渐渐衰弱。后进屋那人兴许觉得这孩童穿胸不死当真怪异,就抱起弟弟,也出屋去不见了。

      她们被抓进了一个叫掖庭院的地方。院里管事的都叫她们前朝余孽,进院之前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没收,轮到检查她时,那人见她脖子上挂着的这个玉貔貅,伸手来夺。她没了爹娘,也不知怎的,突然发起了狠,张嘴就咬了下去,竟将那人两截手指咬得鲜血淋漓。若不是奶娘护着她,她定已被活活打死。

      后来知道,天下大乱时,义军中有人登基称帝,打到了京城,皇帝封了父亲为忠义大将军,弃了皇宫而逃。逃到那处,遇义军堵截,父亲欲突围而去,败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风雨未歇。兴许今日真的有些倦,吴邪走进房里来的时候,阿宁几乎已经要睡过去。待他走到跟前,她才惊觉,吓出一身冷汗。盖头被揭开,她心底一片慌乱,挑了眼睛去望,却见那男人面容之中居然有一两分熟悉,却想不起,于哪里见过了。

      他拥着她躺下来,酒气就扑在她脸上。她也不想再动,这个怀抱,竟让她心里慢慢安宁。脑子愈发昏沉起来。竟然看见弟弟的满月酒席上,爹爹给他系上了个跟自己戴着的这个一模一样的玉貔貅,娘亲抱了她在旁边笑,说宁儿跟羽儿,一人一个。招富贵,辟邪佞。

      她往身边那人怀里又钻了钻,那人哼哼了两声,许是酒醉得太深,没有醒转就又睡过去了。

      ***

      王胖子的药庐。

      梨木小桌上才点起来的油灯被屋外风雨吹得忽闪,半晌响起个低沉男声:“那药果真没有问题?!”

      王胖子笑:“麻痹而死,平常仵作铁定验不出来!三爷是信不过在下的人,还是信不过在下?若信不过,何必来花这大价钱。”

      男人不语,王胖子就继续话痨:“三爷果真是个怪人。二十年前教主要杀他,你偏要救他,如今却又害他形单影只。何苦来哉。”

      “你懂个屁!”低沉嗓音中带着狠意。

      “原来我还懂个屁。胖爷我倒觉得越活越回去。兴许再过几年连屁也不懂,只懂钱了,死后也能留个忠贞不二的名声。”

      王胖子哼唧着离去后,男人才将怀里那个玉貔貅拿出来。对着忽闪油灯瞧,翠绿欲滴,晶莹透亮,能隐约看见背后有个‘齐’字。

      屋外满天风雨竟似凄厉惨叫。他只想,你怨不得谁。这就是命!若他娶的不是你,你也不会如此。我虽放过了他,齐家却断不能再有后!

      他闭上眼睛,火光里面容莫测。想起许久之前,大哥大嫂无子,那孩童让王胖子救活,只当路边捡到的,就让大嫂照顾着。无人知他叫什么名字。大哥瞧见他脖颈上的玉貔貅,就说这东西,招富贵,辟邪佞的。那就叫吴邪吧。

      他心想这齐家的东西,往后不能再戴着了。于是伸手解了下来。那孩子见自己的东西被拿走,也不哭,只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大嫂连忙拿了桌上的算盘逗他:“吴邪,我们有名字啦。吴邪。吴邪。”

      那孩子摸了摸哗哗响的算盘,终是咯咯笑了。

      <阿宁篇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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