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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心心相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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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锦已在大殿之上跪了五天五夜。滴水未进。
她只觉自己这样垂死挣扎,难看得很。也知道许多年前自己就应该跪在此处,而不应等到几乎所有都已尘埃落定。
几日前,无论她饮下多少坛蚀心都没有办法再醉,她便知,一切终于走到尽头。
长夜将尽,天边正浮现一抹橘红。只是跪着的她并看不见。也不在乎。
殿中火把燃烧的时候发出劈啪声响。阴影在火光中摇曳。一股焦糊味儿钻进鼻腔,脑子开始有些不清醒。
她想起跟着父亲第一次上中原。
十三、四岁的年纪,酒楼里雕花的木窗前坐了,往下看是个小小的戏台。
天窗进来的光里,有浮尘。那戏台上的人,婉转的唱一出《牡丹亭》。
“叹息命如雾里花,杜丽娘未有家泣孤寡。既属既属有梦铸佳话,管不了月夜月夜叩奔君家,我慕君风华,爱君风华,盼君泣月下,屈居柳阴受露雨打,盼蝶来活了解语花……”
那人眼角眉梢都似恨,又似丝丝如媚,她只觉心中好奇,几乎挪不开眼。
后来,跟着父亲去了后院。见那戏子摘了珠花正在卸眉眼上的油粉。屋中一排排书架上落满了灰尘。小鼎炉冒着薄薄的烟气,一抹暗香。
“二爷,这是小女,陈文锦。”
那男人转脸过来冲她笑。竟是这般英俊。
知道他夫人几年前过世,难产死的。他辞官回乡,喝足了一月的酒,烂醉如泥。
后来他遣了丫鬟带了她去,换上绸缎对襟长裙,綄了好看的发髻,插上一支坠了玉石的簪子。铜镜里面是张姣如明月的脸。
往一片青草的河边,去看戏班子里吊嗓子的孩童。
远远望见有一人站在小河里,正拿了河里的石子在打水漂,石子在微微翻滚的河面上跳跃了五六下,那小小孩童就跳起来,使劲拍掌,啪啪啪的声响,她听得一清二楚。
二爷开口唤他:“小花,又在胡闹。”
那孩子伸了手臂,遥遥冲他们挥手。
一转眼,又似想起第一次遇着吴三省,是两年后在一个姓张的将军府上。
那时天下正大乱着,到处都是将军,这一个,也不知是谁封的,有什么名号。
父亲跟那将军离开了,不知去了何处。
她一个人在屋里坐了半晌,觉得无聊,便起身去了后院。有个男子正在教一孩童使剑。那剑舞得虎虎生风。却叫花圃里一丛盛开的杜鹃遭了殃,一地落红。她看不过,抽出腰间长鞭,一个起落到了那人跟前,伸手指了他道:“莽汉!”
“哪里来的黄毛丫头。”那人把剑回鞘。
她只弯腰揽过了那男童,圈在怀里道:“你家小主子已经中了黄毛丫头的蚀心蛊,一月之内,你不把这花圃里栽满杜鹃,就等着看他暴死吧。”
那个场景里,吴三省脸上的惊诧她一直一直笑着记起。
还有她怀里那个小小的孩子,一直低眉顺目,默默不作声。乖顺得很。
后来。城里就开始乱了。
张将军将她跟一干家眷,都安排到了乡下一个叫西泠的小镇上。那屋宅便成了日后吴家的当铺。
白日轻风,吴三省风尘仆仆赶来看她,两人坐在院中那棵大香樟树上闲聊。三省问她,可知这树还有典故。她摇头,笑说一棵枯树能有啥典故。
三省讲起,有一位大才子,祖籍杭州府西泠镇。才子本在朝为官,后来辞官回乡,竟办起了戏班子。这屋原先是个学堂,也就是大才子上学念书的地方。他曾以此树,画了副扇面叫枯木来禽图。此扇原先收在知府老爷府中,咱们张将军打下杭州府以后,就将此扇,退还给了才子收在戏班子中的弟子。
“张将军为何造反?”
“两年前黄河大水,灾民遍地,朝廷非但不减赋税,还征丁大兴土木建造行宫。大才子愤懑之下,又画了副饥民图,不知如何传到了皇帝眼里,就被赐了杯鸩酒,无声无息的死了。尸首都叫人运走,不知藏在了何处。咱们张将军,跟大才子,是同窗。”
沉默之中,堂屋的门打开,小小的张起灵从门里出来。跟在后面的,是他的西席先生。
吴三省从树上跳下,道:“大哥今日又教了起灵什么?”
中年男子负手教训他:“多大的人了,爬树跳墙,成何体统。”
三省只回身笑了指还在树上的文锦:“多大的人了,爬树跳墙,成何体统。”
长鞭招呼下来,他忙侧身,堪堪躲过。只抱了起灵在怀里问:“多日不见,有没有想我?”
那孩子睁着大眼睛,默默点头,还是那副,乖顺模样。
三省待到晚饭吃完,就起身告别,要回将军身边。文锦送他到迎恩桥上。
小雨不知何时下起来,没有打伞,便细细密密的,落在衣衫上,发丝上,落在小河里,一圈一圈的涟漪。他伸手,将她垂到额前来的发丝捋顺了,归到耳后,然后牵马转身,步伐越走越快。直到走出好远,才敢回头去望。只见文锦似才转身,鹅黄的长裙在雨幕中一闪,便被拱起的桥身遮住了。
再往后,便是修罗地狱。
她闭上眼睛昏昏欲睡,那些刀剑血光似在慢慢模糊。
而大殿正前方的石门里走出个人来,正是教主。文锦缓缓抬起昏昏沉沉的脑袋,唤了一声:“父亲。”
“你回去吧。”那人落座,声音里带着无限疲惫,仿佛在这大殿之上跪了五天五夜的人,并不是文锦,而是他一般。
“父亲,你不害怕吗。”文锦勉强站起身来,走向那个盖着斑斓虎皮的石座。还有那个石座里坐着的,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你不害怕吗,不害怕他们午夜入梦,不害怕往后流年种种,只有你一人记得,不害怕枯木楼中那人醒来,却早已物是人非……”
“闭嘴!”石座中的男人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满眼狠戾,转眼间,却又泄气一般在石座里陷得更深,声音似咒一般,再响起:“……我替他挡那一剑,几乎双目尽失。我什么都肯为他做!什么都肯……可他呢!竟要为了一个,几乎不知是真是假的消息,就为了,要去看那人的坟冢一眼,就要撇下跟他一道浴血的兄弟!”
文锦的脑袋愈发昏沉了。这些话,父亲从未对她讲起。此时听来,根本不知因果缘由。她只觉得好想睡,睡过去,大概就不用再受这般良心的折磨了。她坐在了那石座旁边,只抓着父亲的手喃喃道:“放过他们……”
石座中的人将手抽回来,脱了身上的大氅盖在蜷成一团的她身上。脑中浮现的,却是自己一把拂了那人桌上的笔墨纸砚,嘶吼一般冲他喊:“你知不知!月有阴晴圆缺!失了就是失了!妄想什么都得偿所愿,妄想什么都圆满无缺!这到成了个什么世界!”
他转身离了大殿,叫来小童将文锦扶回了后山竹屋。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无声站在枯木楼的窗前,外面又是一场难得的大雪。漫天的雪白。好多年不见了呢。
他转身朝身后那个熟睡之中的人走去。看着他沉睡中一直不曾变化的容颜,抚住那一丝不乱的鬓角。
“我曾以为失了就是失了,大方放手就好。是我可笑。是我……错了。”
楼下茫茫风雪之中,有两人踏雪而来。正是王胖子和张起灵。
张起灵第一次踏入枯木楼。不禁在门前踟躇了一瞬。
从小便被教导,这是教中禁地,无教主应允,一律不得靠近。他住的竹屋,能看见这楼的一个尖角。他便常常坐在窗前望着那个绿丛中露出的尖角发呆。这屋里的,究竟是何物呢。
如今,他就要进去了。却是进去送死的。
“那人呢。”
“留在杭州了。”
“张!起!灵!”教主这一声,叫得咬牙切齿。眼神却是看着王胖子的。
王胖子却不答话,走到那熟睡的人身边,拿出行医的木盒,轻轻抹去上面凌乱的雪花,仔细打开。拿出插满了银针的毡布,盒底,是各式各样的闪着银光的刀片。
“开始吧。”王胖子望向教主,倒是用了个陈述的语气。
“人留在了杭州,如何开始?!”教主极力控制的声音里面,已经充斥着歇斯底里。一把抓过张起灵来,用了七成功力一掌拍在胸口,那人不运功,也不躲开,生生接下,然后一口血吐在地上。教主放开手后,他竟疼得站都站不稳,几乎要栽倒在地。
那时却只想,吴邪,原来你这么痛。
“教主莫把人打死了。打死了,就真没法开始了。”王胖子不动声色走到旁边灯架前,挑了个燃得旺的,端到床前搁好,拿出银针来放到火焰上烤。视线始终没有落在张起灵身上。他怕自己只要瞧上一眼,立马就会不忍。
那时候他天天给吴邪喂的,就是梦回的解药。
而张起灵已经无药可救。
他点了吴邪的睡穴,喂他吃下魇虬,王胖子曾问他:“不后悔吗?”
张起灵还是跃上了屋顶,晴空却已不再。无月的天幕里,连星子都已隐匿,黑得纯粹彻底。他想起自己那夜,摸着吴邪胸前那一道伤,竟是如此渴望,这个人可以记得。可他的声音飘然而去的时候,却是缓慢低沉的:“如此……已经很好。”
王胖子在屋里替吴邪盖好被子,吹熄了梨木桌上的油灯。那桌上,还摆着吴邪白日里替张起灵画的一副像。画的是他苗装时的模样,滚了花纹的靛蓝衣衫。绑腿。还有头巾。鼻梁挺拔,眉眼如刀刻。是他初见他时的模样。
一片黑暗中,王胖子只想,你替他去死,他醒来后却将不再记得你。你张起灵,在这个世间,到底还剩下什么!
“你什么意思?!”教主抓住胖子的衣襟。
“什么意思,教主不是应该很清楚吗。你早在阿坤身上下了梦回,是怕一旦那人身上取出的蛊血无法跟此人相融,还有后招。而张起灵与此人是血亲,才是梦回最保险的寄主!”
教主听着胖子的话,握紧的拳头微微发颤。他为什么一定要找吴邪替代阿坤,是因为害怕张启山醒来以后得知自己竟用他亲人的血来救活他!
胖子的话却还未完:“教主怕是不知吧,梦回种下,一旦蛊从心房钻出,散落血液之中,再无生还的道理。阿坤他早就发现了,蛊虫已经侵蚀了他的经脉,现在他全身的血管都已经薄如蝉翼,易生血瘀,流血不止,都是气脉虚浮所致,他已经,注定是要死的了。三月前,你料想那人身上的蛊虫也该到了破心而出的时候,才遣了阿坤前去的吧。”
半晌。无人再开口。四下里一片死寂。窗外是漫天的大雪,茫茫到看不清那些点着油灯的岗哨,看不清不远处文锦的竹屋。
胖子看着面色惨白的教主,还有摇摇欲坠的张起灵。心中只觉好笑至极。难道不好笑么。
这个躺在这里,睡了这么多年的死人,竟都比眼前两个大活人,更有生气。
“开始吧。”教主终于走到床边的竹椅上坐下,重新拾回自己冰冷的嗓音。
胖子看了眼竹椅扶手上教主微微颤着的手,拿着烧红的银针,走到张起灵身边,又一次问他:“不后悔吗?”
张起灵想起自己也曾问过吴邪同样的问题。那人只倚靠自己站着,明明身体在抖,嘴里却答他,没什么可后悔的。于是,他也终于笑了,嘴里回答胖子:“没什么……可后悔的。”
那一夜,无人知晓枯木楼里发生了什么。
只是密教教主身死,尸首第二日被圣女带出,藏在后山。而麒麟使在大雪中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不知所踪。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元宵佳节。
吴邪提早遣了王盟回家。自己关了当铺。一个人坐在院中香樟树下温酒。
高头树杈间有一窝乌鸦,似在这里安家已久。
吴邪给自己斟了一杯,缓缓入口,想起多年前,似有一人在树下给自己唱了一出戏。迷迷蒙蒙像在梦中。而自己的睡房中,还挂着一个苗人的画像。他习惯于一遍又一遍地去看那人眉眼,总有一丝熟悉的感觉在心头萦绕,大概是自己所画,却始终,也记不起是谁了。
一个人喝得乏味,最后终于披衣起身,沿着小河往对岸的观音庙去。正好赶上一出焰火,在头顶天际炸开。缤纷艳丽得不似真实。那排彩色的纸风车还在自顾自地转,吴邪走到香火店前,今天元宵,店铺还开着。他呆呆看了半晌,看到那小伙计出来,招呼吴邪道:“这位公子买一把吧,这里观音可灵得很呢。”
“是么。”吴邪拿起一束红香,凑近了看,见是把姻缘香,支支上刻,心心相印,连枝相依。
他嘴里念:“心心相印,连枝相依。”
蓦然想起院里那棵孤零零的香樟树,不知自己为何竟似它一般,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只是如今,枯木来禽,是个好兆头呢。
他放下香,望着满天瑰丽烟火,不知怎的,眼睛就红了。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