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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我在此处,亦在彼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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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学校的江隐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依然独来独往,但不再是那个缩在阴影中的旁观者。如果细看,他的眼中多了决绝的光芒,仿佛承载着两个人的意志。
旧画室成了他的堡垒。校方原本计划在寒假期间拆除这栋旧楼,但江隐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了管理员,获准保留这间画室直到学期结束。
“就当是给优秀学生的特别工作室。”系主任在批准申请时这样说道,但眼中有着难以解读的深意。
画室的墙上如今挂满了新作。不再是精细写实的风格,也不是纯粹的情绪宣泄,而是一种全新的融合,在精确的笔触下奔涌着强烈的情感,沉郁的色调中又时不时迸发出惊人的亮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大型双联画,左边是风暴中的海洋,右边是平静的湖面,但细看会发现湖面下暗流汹涌,而风暴中有一处不可思议的平静中心。
这幅画标题很简单:《同在》。
没有人知道,每天深夜,当校园沉入睡眠,江隐会从画架后的暗格中取出林炽阳的速写本,一页页翻阅,然后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添上新的速写。
有时是校园的某个角落,有时是他想象中的远方,但每一幅中都有两个微小却无法忽视的身影。
十二月末,即将迎来学期的终结。
美术系年展的布展工作正在进行。江隐作为优秀学生代表,获得了中心展区最显眼的位置。他选择展出的不是那幅备受好评的《同在》,而是一组名为《光痕》的系列作品。
这组画表面上描绘的是不同时间的光线变化:晨曦、正午、黄昏、月光。但细看会发现,每一幅画中都隐藏着同一个元素的变体:一扇窗。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只是一个抽象的几何形状,但始终存在。
展览开幕当天,人流如织。江隐安静地站在自己的作品前,听着观众的评论。大多数人赞叹他的技巧和光影处理,只有极少数人似乎察觉到了更深层的含义。
“这组画有种奇特的孤独感,”一位年长的评论家说道,“但又不是绝望的孤独,更像是漫长到没有期限的等待。”
江隐微微点头,没有解释。
展览进行到一半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出现了。
林女士,林炽阳的母亲。
她穿着优雅的黑色大衣,妆容完美,但眼角的细纹比几个月前明显了许多。她在《光痕》系列前停留了很久,久到江隐几乎能感觉到时间凝固。
最后,她走向江隐,表情复杂:“炽阳有信来。”
江隐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保持沉默。
“他在外国的那所学校表现良好。”林女士的语气中有不易察觉的疲惫,“校长说他很有天赋,但需要‘引导’。”
江隐依然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林女士似乎被这种沉默激怒了,但又强压下去:“他向我问起过你,他对你的关注甚至超过了我这个母亲。”
这句话在空气中悬置良久,江隐终于开口:“他好吗?”
“他在适应。”林女士的回答很官方,但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手包,“那所学校很贵,但很有效。等他完成课程,会直接申请X国的设计学院。X国的设计学院很有名,所以林炽阳终究不跟你一条路。”
江隐的目光越过林女士,落在自己的画作上。阳光透过展厅的高窗,正好照在《光痕之四:月光》那幅画上,揭示出画中窗框上几乎看不见的一行小字:「我在此处,亦在彼处」。
林女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愣住了。
她似乎第一次真正看懂了这组画的内涵,脸色微微发白。
“艺术终究是条艰难的路。”她最终说道,语气不再那么确定,“我希望炽阳能明白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她转身离开,高跟鞋的声音在展厅中渐行渐远。
当晚,江隐回到旧画室,发现门下塞着一个纯白信封。没有署名,但纸张质感高级,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
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林炽阳的侧影,他坐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雪山景色。他瘦了些,但眼神清澈,手中拿着素描本。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简单的银戒,与江隐一直戴在颈链上的那枚戒指一模一样。
江隐把照片贴在速写本的最后一页,在那行“我会等待,直到阳光重返”旁边。
一月底,寒假来临,校园空了大半。
江隐没有回家,而是留在学校继续创作。旧画室成了他临时的家,画架旁搭了一张简易床,角落里堆着泡面和速食食品。
一个雪夜,他正在画一幅新作,突然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这么晚,会是谁?
门开后,外面站着一个被雪花覆盖的身影,是设计系的李教授,林炽阳曾经的导师。
“我可以进来吗?”老教授的声音温和。
江隐侧身让他进入。李教授环视画室,目光在墙上的作品间流转,最后落在江隐正在创作的新画上。
画布上是一片冬季森林,积雪覆盖,但在树林深处,有一处暖光,仿佛有小屋藏在其中。
“炽阳曾经告诉我,真正的艺术不是技巧的展示,而是心灵的对话。”李教授轻声说,手指轻轻拂过画布上的一处笔触,“我看得出来,你在和他对话。”
江隐沉默着,等待下文。
李教授从大衣内袋取出一个扁平的包裹:“他离开前交给我的,说如果有一天我觉得合适,就转交给你。”
包裹用牛皮纸仔细包着,上面写着「致江隐,当冬天最深时」。
江隐的手指微微颤抖,接过包裹。重量很轻,但感觉承载了千钧。
“那所学校……”李教授犹豫了一下,“并不像林女士描述的那么美好。我有朋友在外国艺术圈,听说那是个高度控制的地方。”
江隐的心沉了下去:“他能撑住吗?”
“炽阳比看上去坚强。”教授微笑,“而且,真正的艺术家永远不会真正被禁锢。他们的心灵总是自由的。”
教授离开后,江隐在灯下打开包裹。里面是林炽阳的日记本复印件,时间从他们相识开始,到离开前夜结束。
那一夜,江隐没有画画,而是逐字阅读着那些文字。在字里行间,他看到了另一个版本的林炽阳,文字中的他更加脆弱,更加真实,也更加勇敢。
日记的最后一页,日期是林炽阳离开的前夜:
「如果他们带走我的画笔,我会用血液作画;
如果他们封住我的嘴唇,我会用眼神歌唱;
如果他们禁锢我的身体,我的灵魂会飞越千山万水,回到那个有你的地方。
请你等待我。」
窗外,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整个校园。旧画室里却温暖如春,灯光一直亮到黎明。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积雪的窗棂,江隐拿起画笔,在新的画布上开始创作。这一次,他画的是两个背影,并肩站在冬日的森林中,望向远处的光芒。
画作右下角,他郑重地签下缩写:C.Y.
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
在漫长的冬季里,种子正在雪下悄悄发芽,等待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