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药和蒸汽机》Hyeanidae

13、第十三章

　　下午四点，阿斯塔牵着白霜回到了黑崖山庄。此刻山庄还是一片混乱，听说莱斯彻在参加社交活动，暂时还不能赶回来，于是柯林斯先生暂代了他的职责。在马厩干活的仆人无一例外都受了罚，负责驯马的更是被骂得狗血淋头。
　　阿斯塔送回白霜时，老雷德刚骂完下人撒气，马厩的气压低得能憋死人。尤安虽然不负责白霜的训练，但还是受到牵连，被扣了工资，忿忿不平地拄着粪叉倚在栅栏边，没有一点干活的意思。
　　“嘿，消消气，我带了点好东西。”阿斯塔凑到尤安身边，拉开手中的皮袋子。里面是一块还带着血丝的鹿肉，新鲜得像马上就会抽搐起来一样。“走，咱们去厨房把它弄了，叫上爱什莉吃顿好的。”
　　尤安看到肉，脸色好了点，可看到阿斯塔脸上的鞭痕，他的眼神又沉了下来。“谁弄的？”
　　“警长家的那个。”阿斯塔摸了摸脸上的伤，它早就结痂了，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能好。“也没啥大事，跟磕磕碰碰差不多。那些小姐的胳膊跟棉花搓的一样，没一点劲。”
　　尤安没有说话。他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杵在这干嘛，快去学校把爱什莉接回来。”阿斯塔用手肘捅了捅尤安，他如梦初醒，应了一声，丢下粪叉，转身离开。
　　见尤安走远，阿斯塔也离开了马厩。她在外面跺干净了鞋，才从后门溜进厨房。主厨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在山庄里算是好相处的那一类，允许阿斯塔在空闲时使用厨房，兴致来了还会亲自下厨。作为回报，阿斯塔有时候会给他带些猎物肉。
　　“哟，咱们的小猎人来了！”见阿斯塔进门，主厨喜笑颜开，“今天带了什么好东西？”
　　“上好的鹿腿肉。”阿斯塔把皮袋交给他，“老规矩，咱们五五分。”
　　“哎呀呀，那我可得给你露一手……等等，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帕奇德小姐打的，为了林恩小姐的事。”
　　“唉，可怜的孩子。”主厨两条稀疏的短眉滑稽地撇了下去，同样稀疏的小卷胡子颤抖着。他拍了拍阿斯塔的脑袋，以示安慰：“别放在心上，当下人的总会遇到这种事。我当学徒的时候，还被火钳烫过胳膊呢。不过咱总有一天能熬出头的，瞧我现在，在城里有公寓，还讨了个老婆……你真该见见我的小女儿，她刚会走路，像小鸭子一样摇摇晃晃的，可爱得紧哪！”
　　“知道啦知道啦，我去给你泡些咖啡。”阿斯塔赶紧跑开，如果再听下去，他能滔滔不绝地说上两个小时，把小女儿从呱呱坠地开始翻来覆去地讲，她的耳朵早就磨出茧子了。
　　阿斯塔端来咖啡时，鹿肉已经被分割完毕、腌在了大碗里，浓郁的香料气味遮盖了属于野兽的腥膻。主厨和几个帮厨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闲聊自家琐事。阿斯塔百无聊赖，坐在门槛上，用捡来的彩石和松脂球串挂饰。她的手艺并不怎么样，这些小玩意也只能卖几个零钱。
　　“姐姐！”
　　阿斯塔手上正在编绳，一声稚嫩的呼唤撞进门来。爱什莉从后门跑进来，身后是拎着书包的尤安。
　　“回来啦。”阿斯塔腾出一只手摸了摸爱什莉的脑袋，“快下去把东西收拾好，再去洗手。今天有鹿肉吃哦。”
　　爱什莉发出一声小小的欢呼，跑下楼去了。厨房飘来煎肉的香味，阿斯塔收起饰品，开始布置餐具。
　　片刻后，三人围坐在厨房角落的矮桌前。桌上的杂物被堆在一角，所剩无几的空间用于放置三盘冒着热气的煎鹿肉。主厨收集了午餐没用完的蔬菜，炖成一锅浓汤，阿斯塔往三人的碗里各舀了些，泡着黑面包吃。
　　爱什莉两眼放光，以近乎虔诚的态度将一小块鹿肉放入口中，发出满足的喟叹。阿斯塔也吃了一口，深刻地意识到为什么主厨是主厨。鹿肉外焦里嫩、汁水充盈，调味也恰到好处，香得她差点把舌头咽下去，脸上挨了一鞭子的不满顿时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姐姐，你今天去打猎了吗？”爱什莉咀嚼着鹿肉，口齿不清地问。
　　“算是吧。”反正西尔维娅不会再回去捉那只被卡住的鹿，不如物尽其用，阿斯塔心想。
　　“那你是打猎的时候受的伤吗？”
　　阿斯塔的余光瞥向尤安。他没告诉爱什莉这件事，正好，爱什莉不知道也是好的。就算知道，她除了苦恼也做不了什么。
　　“是啊，追鹿的时候摔到了。”阿斯塔回答，又往爱什莉的碗里扒了些菜，“多吃点，你现在正是长个子的年纪。”
　　“我吃不下这么多……”爱什莉撅起嘴，“不是所有女孩都能长得跟你一样高啦！你可是阿利诺兹之子。”
　　阿斯塔挑起一侧眉毛：“这你听谁说的？”
　　“老师。”
　　“哪门子老师还教这些迷信的东西？”阿斯塔坚持要给爱什莉加菜，“快吃吧，我是因为多吃肉多运动才这么高的，跟什么阿利诺兹之子没关系。”
　　爱什莉懵懂地点点头，把一口炖得烂糊的苦菊塞进嘴里，小脸顿时皱成一团。阿斯塔和尤安忍俊不禁，于是午餐就在欢快的氛围中继续了。
　　吃完饭，爱什莉回房间去做功课了。阿斯塔和尤安坐在门槛上，分享剩下的咖啡，享受难得的闲暇时间。太阳已经有了西斜的趋势，阳光的威势消减大半，晒一晒倒挺安逸。
　　尤安眯起眼睛，目光越过黑崖山庄后院的草地，投向石墙之外，沿岸高地的尽头。黑崖山庄恰如其名，耸立在陡峻的悬崖之上，海浪永远在灰黑色的巨石下喧嚣，天空盘旋着同样吵闹的海鸥。自从四年前，尤安第一次踏足开始，黑崖山庄就一直如此，只是他很少能以如此轻松惬意的心态欣赏这一景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享受这些呢？”尤安忽然开口，“我是说，不是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寄人篱下，而是在城里买自己的公寓……村庄也行，雪松村就不错。买些木材，把旧哨塔下的房子修缮一下……”
　　“再等等吧。”阿斯塔盘算着存款，这些年她和尤安努力工作，攒了五百多龙牙，然而远远不够。这些钱最多只能凑够修缮旧屋的木材，至于砖瓦、稻草、工人，以及要置办的家具，又是不小的数目。如果要在城里买房，需要的更多。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尤安抿了一口咖啡，富庶的黑崖山庄偶尔会从石砖缝里漏出点高档货供下人享受，可真正懂得品味的人不多。
　　阿斯塔理解尤安的焦虑。他经常愤世嫉俗，怒斥命运不公。他的父亲曾经有一艘商船，如果没有那场海难，他现在也能坐在小花园里轻啜咖啡。只可惜他还没长大到品咖啡的年纪，讨债人和遇难船员的家属就撞开了他的家门，于是从母亲的首饰到他的丝绸小马甲，每一枚硬币、每一只银叉，都被拿去填进了无底的海渊。
　　“再过五年，不，四年就好。我们都有工作，年轻力壮，没有负债。等爱什莉中学毕业，也能去工作了。”
　　尤安沉默了片刻。
　　“爱什莉想去美术学院。”他忽然说，“我有几回听到她跟同学聊这些。”
　　阿斯塔心脏一沉。“美术学院？不可能。”她立刻否决，“先不说我们能不能供得起，没有推荐信，她这样的无名小卒根本不可能被录取。”
　　“我只是说说。”尤安垂下眼眸，“不过或许我们能给她买点颜料什么的……金夏节快到了吧？我们这些年从来没给她买过礼物。”
　　省省吧，你刚被扣过工资。阿斯塔想要反驳，最后说出来的却只是“我再想想”。爱什莉这孩子很乖，甚至有点太乖了。她从来没要过什么，哪怕是就着雪水吞咽碎面包的时候，她也只是在晚上偷偷哭。她至少值得一套画具，值得与梦想的一次擦肩。
　　两人相对无言。
　　“尤安！妈的，你这懒鬼，快滚回来干活！”
　　一声怒喝打破沉默。老雷德出现在两人视线里，一手拎着只马蹄铁，作势要往尤安掷过来。尤安匆忙喝掉最后一口咖啡，把杯子往旁边一丢，三两步跑了过去。老雷德在他后脑勺甩了一巴掌，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没有了陪伴，阿斯塔一个人喝咖啡也有点无趣，于是快速喝完，洗了杯子。
　　要不去总警长的府邸讨工钱吧。阿斯塔长叹一声，带着水渍的指尖抚上左脸，鞭痕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哦，还是先去医院看望维罗妮卡的好……虽然她真心不觉得这事是自己的错，但维罗妮卡毕竟受伤了。西尔维娅应该也在医院，她去刷点好感，说不定西尔维娅过几天就不生气了，巡猎的时候还会雇佣她。
　　好，去收拾收拾吧。阿斯塔给自己打气，洗了次脸，把脏污的袖口卷了起来，最后找了块破布，使劲抹掉鞋子上凝固的鹿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得体一点。
　　阿斯塔走出后门时，马厩那边又有一阵小小的骚乱。她探头看了一眼，是莱斯彻的马车回来了。柯林斯先生谦卑地站在马车旁，跟莱斯彻说了几句话，车夫便吆喝着赶马掉头。
　　“……你自己去。”
　　马车里传来两个男人的声音，几秒后，一个褐头发、绿眼睛、上唇留着小胡子的青年就跳了下来，嘟囔着往门里走去。阿斯塔认出那是罗德里克，维罗妮卡的兄长。
　　莱斯彻从窗口探出身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罗德里克已经大步走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能作罢。当他坐回车厢时，那束灰色的视线忽然与阿斯塔相交。下一秒，阿斯塔分明看见他朝这边招了招手。
　　……他在叫我。阿斯塔很确定自己身边没有任何人。
　　“红眼姑娘，快过来，少爷叫你。”柯林斯先生朝阿斯塔唤道。她有点脊背发凉，今天维罗妮卡刚受伤，莱斯彻叫她八成不是好事。
　　但她不能违抗少爷的命令。她快步走到马车边，单膝跪地。
　　“起来吧。”莱斯彻的声音很轻，他掀开帘子，用手杖敲了敲对面的座位，“坐这里。”
　　他想干什么？阿斯塔顿时如芒在背。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爬进车厢，坐在莱斯彻对面，脑袋几乎要低得折断颈椎。
　　“你是叫阿斯塔，对吧。”马车开始移动，莱斯彻的声音在车厢里低响，“既然你也要去看维罗妮卡，就跟我一路吧。”
　　“多谢少爷。”阿斯塔仍然低着头，“林恩小姐受伤，您还能屈尊允许鄙人同行，实在宽宏大量。”
　　“维罗妮卡没有责怪你，不是么？”
　　“小姐同样仁慈。”
　　莱斯彻沉默片刻，轻笑一声：“你不必如此惶恐。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谈谈工作的事。”
　　阿斯塔疑惑地抬头：“什么工作？”
　　“你可以留在黑崖山庄。”莱斯彻双手交叠，搭在膝上，手杖搁在一旁，“维罗妮卡跟你挺合得来，以后你做她的女仆，多跟她出去玩，让她高兴就好。工资和维罗妮卡的另一个女仆一样，怎么样？”
　　“抱歉，少爷，我只是一介村姑，不懂礼仪，不适合侍奉林恩小姐。”
　　“礼仪可以学。”
　　“少爷，我真的无法担此重任。”阿斯塔低垂头颅，身体前倾，竭尽所能表达自己的谦卑之态。
　　“好吧。”莱斯彻没有坚持。他望向窗外，看着街景向后跑去。“我记得你。”他忽然说，“你是冬天来的。那时候你还是短头发，特别短，我还以为你是个男孩。”
　　他说这些干什么？阿斯塔心如擂鼓，她不敢相信莱斯彻竟然记得那么清楚。在她的印象中，她，尤安和爱什莉来到山庄时，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老雷德。后来老雷德告诉柯林斯，柯林斯又告诉莱斯彻。她跪到莱斯彻面前时，莱斯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就朝柯林斯点了头。这些年她几乎没怎么跟莱斯彻说过话，还以为莱斯彻早就忘掉她了，就像忘掉山庄大多数仆人一样。
　　“多……多谢少爷挂念。”阿斯塔试探着回答。
　　“说起来，我该是你的恩人吧。”莱斯彻轻笑一声，跷起左腿，狭窄的车厢里，他只要再抬抬脚，鞋尖就能碰到阿斯塔的下颌。阿斯塔看着那只擦得锃亮的皮鞋，它散发出隐隐的马油味，灼烧着她的喉咙。
　　“可你对我如此惶恐，近乎避之不及。”莱斯彻的声音很低，然而车厢里没有能阻挡听觉的东西，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在阿斯塔的耳膜振动。“我不明白我为何令你恐惧——我没有苛待过你，甚至没有训斥过你，一次都没有——难道这是你对待恩人的方式么？”
　　“少爷，我对您绝无半点异心！”阿斯塔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横跨一步，在座椅之间的空隙跪下，谦卑地将头放在毛毡地毯上，身体蜷缩如同虾子，不敢再多占据莱斯彻一分一毫的空间。“您对我和我的家人恩重如山，在我心中如同神明。然而我身如草芥，无以为报，因此心怀惶恐，不敢直视您的光辉。”
　　莱斯彻笑了。他经常面露微笑，可极少像这样笑出声来。阿斯塔偷偷抬眼一瞥，他好像真的在笑，平日苍白的皮肤都有了几分血色。“我不过是说说，你何必如此。快坐吧，到时候叫维罗妮卡见咱们这样，我跳进寒海都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