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药和蒸汽机》Hyeanidae

12、第十二章

　　维罗妮卡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她的身体努力拽起发软的双腿，把她向后拖去。尸体横躺在她身边，颈侧和前胸各有个弹孔，从里面几乎迸出了他全身的血，把黑色制服浸得湿透。一只黑色大檐帽飞到一边，上面能勉强看出一只镀黄铜的黑兽衔剑徽章，也已经染上了血。他的右手握着左轮，食指还搭在扳机上，但再也不会再扣动它了。在这块林间草地上，还散布着几具狗的尸体，死状凄惨，维罗妮卡不敢去数。
　　一个随从冲下坡来扶她，她立刻紧紧攀上随从的身体，把他的衣襟抓得皱，像受惊的幼兽一样坠在他的身上。什么礼仪全被抛之脑后，她只想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把她拽离那可怖的面孔。
　　“维罗妮卡！”西尔维亚跳下马，一把扶住维罗妮卡，托住她的手臂，和随从一起把她带离尸体身边。
　　“你有没有哪里摔到了？”西尔维娅脸色惨白，抓住维罗妮卡的手臂胡乱摸索。维罗妮卡倒抽一口冷气，她的肩膀和脚踝好像扭伤了，浑身都摔得疼，需要靠随从的搀扶才能勉强站立，好在没有哪里断掉，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你坚持一下，我们马上把你送去医院……”西尔维娅安抚道，可她的声线也在颤抖，“你还能骑马吗？”
　　维罗妮卡勉强点了点头。西尔维娅立刻指挥随从，两人合力把维罗妮卡托上马背。白霜已经跑得没影，维罗妮卡只能和西尔维娅同乘一匹马。
　　“小姐！”
　　阿斯塔和莎莉姗姗来迟。一见眼前的状况，阿斯塔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她立刻翻身下马，跑进草丛检查状况。莎莉惊叫一声，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阿斯塔在坡下绕了一圈，回到了西尔维娅面前。“西尔维娅小姐，死的是个警员，还有四条狗，好像是您的……”
　　马鞭破空而来，在阿斯塔左脸抽出一声脆响。四下立刻噤若寒蝉，阿斯塔猛地单膝跪地，垂下头颅，血珠渗出皮肤，在草叶上滴落。
　　维罗妮卡呼吸一滞。“西尔维娅，别……”
　　“你这蠢货！”西尔维娅的怒喝响彻林间，“维罗妮卡受伤了你看不到？你作为向导已经失职，现在来晚了，还不赶紧谢罪，去瞎转些什么？还有，谁允许你直呼我的名字了？几天不见，忘了主人的规矩吗？”
　　“西尔维娅！”维罗妮卡提高音量，打断了西尔维娅的训斥。“这是意外，谁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没有人应当为此受到惩罚。”
　　西尔维娅回头看了维罗妮卡一眼，深吸一口气，卷起了马鞭。“起来吧。”她对阿斯塔说，“既然维罗妮卡不怪罪你，这件事就作罢了。去把马牵回来，工钱照样结给你。”
　　阿斯塔沉默地起身，朝维罗妮卡和西尔维娅各行一礼，骑上矮马，朝白霜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走吧，我们回莱锡城。”西尔维娅跨上马背，贴在维罗妮卡身后，伸手拉住缰绳。维罗妮卡注意到她的双手掌心都被磨破了一块，渗出的血沾染了马缰。
　　一行人调转方向，向莱锡城进发。一路上随从们寂静无声，莎莉也不敢说什么，只是一直往这边瞟。那些染血的猎犬确实是西尔维娅被征用的猎犬，有八只最后聚集到了队伍中，垂头丧气地跟在队尾，血腥味挥之不去。
　　“莎莉，你们去追鹿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通常不会耗费这么久的。”西尔维娅开口打破了寂静。
　　“我们本来追上了，但鹿突然受惊朝树冲过去，被树枝卡住了。我们想着应该是你的猎物，所以我们……阿斯塔想等鹿耗尽体力，再把它带给你的，所以在那里等了一段时间……然后阿斯塔听到木仓声，以为是你看到了别的猎物，就说先去找你，抓到猎物之后再带你回来……”莎莉支支吾吾，声音越说越低，“我们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应该早点回来的。”
　　“……不，维罗妮卡说得对，这是意外。”西尔维娅叹了口气，“不过父亲也真是的，说什么罪犯在城里，让我放心去打猎……警察这不是来森林里搜了吗？弄出这么大乱子，还死了人，如果再正面碰上逃犯，万一……”
　　“别说这些了，我们还是抓紧赶路吧。”莎莉有些后怕，慌忙打断了西尔维娅。她低头看向脚边的猎犬，狗儿们的心情也有些低落。
　　“好吧。”西尔维娅把注意力移回路上。没有人再说话，一行人一路无言。
　　正午刚过，维罗妮卡被送到了莱锡中央谷地的医院。维罗妮卡很快就被安排了单人病房。她身上摔出不少淤青和擦伤，肩膀和脚踝都扭伤了，估计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还有她的骑装，背部和手臂处的布料都磨得破烂，这套衣服已经彻底毁掉了。
　　不过比起受伤，最让维罗妮卡的心情低落的是那具尸体。本来她很讨厌医院的消毒水味，现在却求之不得——若非如此，她的鼻尖总是会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那是个年轻的警员，他勇敢地深入森林追捕逃犯，最后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死的时候都没有瞑目。
　　……还有阿斯塔。维罗妮卡抬起眼皮，偷偷瞥了西尔维娅一眼。阿斯塔比起一般的女仆确实少些规矩，但这次的事根本不是她的错，实在不必迁怒于她。可看到西尔维亚担忧的神情，还有她包裹纱布的双手，维罗妮卡没法在此时此刻指责她什么。
　　“你还疼吗？”西尔维娅见维罗妮卡愁眉苦脸，有些担心，“要不要我叫护士再给你拿点止痛药？”
　　维罗妮卡摇了摇头。她刚打过一针，现在还有点想睡觉。她听说这种药品有成瘾性，有些曾经从战地医院爬出来的士兵，在战后会溜进医院试图偷药。她有点担心，只希望按照医嘱用药不会出现什么副作用吧。
　　“那你休息吧，我在这里陪你一会儿。”西尔维娅坐到床边，“我已经把今天的事告诉父亲了，他会查清楚的。你尽管安心养伤就好了，过几天我还去巡猎，一定给你带些上等鹿肉补补身子。”
　　维罗妮卡点点头，扯出一个笑容。可能是药效的作用，她的脑袋有点迟钝。
　　“维罗妮卡！”
　　昏昏沉沉的维罗妮卡被母亲的呼唤惊醒。她一抬头，玛丽娜便扑了上来，泪眼婆娑地捧起维罗妮卡的脸蛋。
　　“天哪，孩子……”玛丽娜哽咽着，不停抚摸维罗妮卡的鬓发和脸颊。“你受苦了……真的很抱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在你身边……我该叫达丽娅跟着你的……”
　　“我没事。”维罗妮卡搭上妈妈的手腕，安抚似的轻轻摩挲。妈妈很容易因为孩子的安全焦虑，尤其是她和哈维尔，家里最小的两个孩子。“医生说我伤的不严重，过几天就能回黑崖山庄休养了。”
　　“但你还是受伤了……”玛丽娜抹去眼角的一滴泪水，维罗妮卡觉得她比自己还要难过，“我该叫人陪着你的。我该亲自检查你的马……那老眼昏花的马厩管理员，怎么能给你挑一匹容易受惊的马？我早该发现的，早该发现的……我不该这么放任你做危险的活动……”
　　果然。维罗妮卡暗暗叹了口气，她能理解母亲的担忧，也知道那是爱她的表现，但这份担忧有时候会限制她的自由。“妈妈，这只是意外，人总会遇到意外的。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出去的呀，西尔维亚，莎莉，阿斯塔，还有这么多随从都跟着我呢。”
　　“哎呀，好孩子，你就是西尔维娅吧。”玛丽娜转向西尔维娅。西尔维娅起身行礼，玛丽娜立刻握住她的手，轻轻拉她坐下。“别这么客气，维罗妮卡今天麻烦你照顾了。”
　　“夫人，您别这么说。我作为巡猎的主持人，发生这些事也有我的责任。”
　　“孩子，不必自责，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玛丽娜轻声安慰道，西尔维娅垂下眼眸，不知道是因为后悔还是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小维，你还是不要参加仲夏巡猎了。”玛丽娜话锋一转，“西尔维娅这孩子是可靠，但你也不能什么事都依靠她。我相信她今天已经尽力帮助你了，但意外也不是她能够掌控的。以后还是不要做危险的事情了，应该避免这种情况为好。”
　　“妈妈——这只是意外嘛——”维罗妮卡拖长了声音撒娇，但玛丽娜软硬不吃，依旧坚决地摇头。维罗妮卡朝西尔维娅投去求助的视线，但西尔维娅心里发虚，扭开了头。
　　这一天，维罗妮卡清晰地意识到了，友情是脆弱的。
　　“好孩子，我等会就叫达丽娅进来。”见维罗妮卡放弃抵抗，玛丽娜怜惜地捏捏她的脸颊，“我们都在这里陪着你。”
　　“你要住在这里吗？”维罗妮卡有点尴尬，她又不是小孩子，还需要母亲贴身照顾。而且说句不好听的，玛丽娜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她除了指挥女仆做事，没法在别的方面出力，而很显然，维罗妮卡也长了嘴。
　　“当然，就在你隔壁的房间。”
　　“可那是病房……”
　　“我出了钱的。”
　　“钱是一回事，或许有别人更需要那间病房呢？”
　　“单人病房空了很多间呢，没关系的。”
　　没有人能拗过执意陪伴孩子的妈妈。维罗妮卡深知再纠缠下去没有任何意义，识趣地闭上了嘴。如果有人真的需要那间病房，妈妈应该会让出来的……大概吧。
　　又闲聊了几句后，维罗妮卡有些困倦，于是玛丽娜离开了病房。达丽娅安静地走进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等待吩咐。她从山庄给维罗妮卡带来了笔记本，维罗妮卡把它放在床头，终于安心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