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第十四章 ...
-
昏昏沉沉间,维罗妮卡不知道睡了多久。当太阳的余晖在地平线徘徊时,镇痛剂的药效过了,疼痛开始爬上骨髓,维罗妮卡逐渐清醒过来。
她隐隐听到有人说话。嗓音好像是莱斯彻,她努力辨认,可半梦半醒之间,她只能看到一团黑色的剪影。好像还有一个人,她想,但说话的只有莱斯彻,另一个人就像他沉默的重影。
还是有点困。她打了个哈欠,喉咙里挤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呢喃。莱斯彻的声音戛然而止,她随即感受到了那股灰色的视线。
她眨了眨眼。大概又过了几分钟,视野愈发清明,她看清了那双灰色的眼睛。
莱斯彻。他就静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杖倚在一边,低头凝视着维罗妮卡。阿斯塔站在他的对面、床的另一边。当对上维罗妮卡的视线时,他扯起了嘴角。
“怎么样,还疼吗?”
“不了。”维罗妮卡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托您的福。”
“哪有这回事。”莱斯彻苦笑,“如果我能好好检查一下马,你说不定还不会受伤呢。你不怨我,就已经是宽容了。”
维罗妮卡摇了摇头。没有人想到白霜会应激失控,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她坐起来,靠在柔软的床头。
说起来,不知道白霜怎么样了。维罗妮卡有点忧心,它只是缺乏训练,应该不会被处理掉吧?“那个……我的坐骑,白霜,它找回来了吗?”
“当然。”莱斯彻似乎看出了维罗妮卡的心思,随即补充道,“它没事。它会继续接受训练,如果你愿意,还可以要它。不过老雷德给你一匹未经过脱敏训练的马,实属失职,惩罚是难免的了。”
“那太好了。”维罗妮卡松了一口气,忽然又觉得不妥,“呃,我是说白霜……”
莱斯彻被逗笑了。他真笑的时候,眼睛也是会眯起来的,那浓厚的雾霭也就淡去了。维罗妮卡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多了些什么,可她说不清这到底是好是坏。
“阿斯塔。”莱斯彻唤道,同时抬了抬手指。阿斯塔从窗边的篮子里拿出一个苹果,双手递给莱斯彻,莱斯彻左手接过,右手又抬了抬:“刀。”
水果刀随即也落到了他的手里。他开始削苹果,红色的果皮一圈一圈掉下来。阿斯塔站回原位,垂着眼,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跟维罗妮卡熟悉的模样大相径庭。
“坎纽斯先生……”
“莱斯彻。”
维罗妮卡愣了一下。
“还有,以后不要用敬语称呼我了。”莱斯彻补充道,头也不抬地削着苹果。
他对我感兴趣了。维罗妮卡心脏一滞,如果从平常的角度来看,未婚夫对自己感兴趣不失为好事一桩,但维罗妮卡总觉得不对。她想不明白其中的契机,她刚来的时候,莱斯彻除了送礼服之外,没跟她有过什么交流;她来这里十多天,除了去几次无意义的社交场合,莱斯彻都没有邀请她。这转变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而维罗妮卡不会轻信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
“莱斯彻先生。”她表现出自己的让步,“我听说阿斯塔不是灰崖山庄的女仆。”
莱斯彻的动作一顿,于是刀刃划开了他的皮肤,血珠从指腹滚到苹果金黄的果肉上。他低低地抽了一口气,阿斯塔立刻拿来毛巾,让莱斯彻按住伤口。伤口并不深,但苹果算是毁了,于是莱斯彻抬抬下巴,阿斯塔便拿走了那只削了三分之二的苹果。
“确实不是。她没有签雇佣合同。”莱斯彻抬起头,朝维罗妮卡露出微笑。
他现在倒装傻了。维罗妮卡有点不满,她很清楚,莱斯彻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的言下之意。于是她盯着莱斯彻,等他自己解释。
“……不过这孩子的家人都在灰崖山庄,她经常往灰崖山庄跑。”莱斯彻面不改色,“她的哥哥是老雷德介绍来的,到现在差不多有四年了吧?这孩子虽然不是灰崖山庄的女仆,不过脑子机灵,手脚麻利,又懂规矩,也帮忙做过不少事。我倒想过正式雇佣她,但她宁愿待在外面。”
“你倒对她很照顾。”维罗妮卡露出微笑,补充道,“一家人都是。”
“行善是为人的证明。”
“你是无相神信徒吗?”
“算不上。”莱斯彻凝视着维罗妮卡,沉吟片刻后,将手中沾血的毛巾递给阿斯塔:“把它拿走吧。”
阿斯塔顺从地点头,拿着毛巾出了病房,还妥帖地关好了门。现在房间里只剩下维罗妮卡和莱斯彻两人。
这架势,他是想说什么重要的事情。维罗妮卡心想,不由得放轻呼吸。
“不过艾格妮丝是。那孩子是很虔诚的信徒,母亲曾派人在山庄边缘给她建了专属的神堂。她喜欢仲夏巡猎,狩猎的时候从马上摔下来过两次,还一直坚持,后来又训练了很多猎犬。”莱斯彻望向窗外,眼中的雾霭凝结出苦涩的露水。艾格妮丝大概是去世了,维罗妮卡意识到,山庄外的那座废弃神堂就是她的遗物。
“那位……艾格妮丝小姐是谁呢?”她试探着问。
“我的妹妹。”莱斯彻垂下眼眸,“我……过去有很多兄弟姐妹。我们的出身对于坎纽斯家族来说都不是很光彩,所以外人鲜少知道。我们曾经一起生活,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只剩下了艾格妮丝。最后连她也……”
很多?维罗妮卡不禁蹙眉。她明知这样的回忆对于莱斯彻来说很悲伤,但她仍然不由得对坎纽斯家族产生某些有关生活作风的负面印象。说得难听点,那些“很多”兄弟姐妹,大概不比私生子光彩。
“我很遗憾。”维罗妮卡简短地说,“他们……你的兄弟姐妹,现在都过世了吗?”
莱斯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第一次露出局促的神色,不自觉地绞紧双手,刚刚凝结的伤口又被揉开,指间透出些血色。“我很小的时候,他们中的大部分就不在我身边了。我……我之后都没有听过他们的消息,我不清楚他们是过世了,还是被秘密过继给什么人了。我印象最清晰的就是艾格妮丝,我是看着她长大的。”
这更不对劲了。维罗妮卡抿紧嘴唇,无论出身如何,大家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可坎纽斯老爷却没有对外提过这些孩子,甚至不向莱斯彻透露他们的下落……她不禁生出几分晦暗的思绪,说不定他们,或者至少是一部分,是被有意处理掉的。莱斯彻和艾格妮丝幸免于难,可能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
“这不是你的错。”维罗妮卡轻声安慰,指尖轻轻搭上莱斯彻的手腕。她没有追问艾格妮丝的死因,这在目前不是一个适合深入的话题。莱斯彻勉强挤出一个惨白的微笑,手指放松了些。当他展开双手时,血已经流了半只手掌,甚至比刚割伤的时候还多。
“抱歉,失陪。”莱斯彻从椅子上起身,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掂起手杖,转身出门去了。他开门的时候,维罗妮卡发现阿斯塔站在门边。阿斯塔垂首等待莱斯彻离开,这才从门缝溜进屋内。
“嗨。”她朝维罗妮卡打招呼,“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啦,只是有点疼。”
“真是抱歉……”阿斯塔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下次一定跟在你身边,一步也不乱跑。”
“不是你的错。”维罗妮卡宽慰道。她不知道今天已经对第几个人说过这句话了。“不过你也别生西尔维娅的气,她确实有些急躁,我替她向你道歉,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哎,使不得使不得!”阿斯塔连连摆手,“她也是一时心急,我当然不会生气。”
“那就好。”维罗妮卡露出笑容,招手示意阿斯塔过来。“你有空找医生看看伤吧,买些祛疤的药膏,记在我的账上就好。”
“那我多谢你的好意了。”阿斯塔摸摸脸上的伤,也咧开嘴笑。她笑的时候,能明显地看出四颗虎牙。
“吃苹果吗?”阿斯塔摆弄着床头的果篮,问道。维罗妮卡摇了摇头,她便自己拿了一个啃起来。那颗带着三分之一果皮和莱斯彻的血迹的苹果放在桌上,没有扔,也没有吃。
“你不把那个吃掉吗?”维罗妮卡问,“洗洗还能吃吧。”
“那是少爷的。”
“可他应该嫌脏了吧?难道要一直放在那里吗?”
“在山庄做过事的都知道,少爷的东西只能按少爷的意思处理。”阿斯塔嚼着苹果,“他没说让我吃,我就不能吃;他也没说扔,我就不能扔。”
维罗妮卡皱起眉头。一个苹果而已,有必要上纲上线吗?“他有这么严格吗?”
“我不知道。我对他的心思一点都不了解。”阿斯塔三两口就把苹果啃得只剩细细的一条果核,她又从下面开始,小心翼翼地啃着两端所剩无几的果肉,“但山庄的管家和女仆长很严格。”
“你又不是女仆,他们怎么管你?”
“他们管得了尤安和爱什莉。”
“但他们也不会事无巨细地监视下人吧……”
“这事真说不准。”阿斯塔一抬手,那一小团包裹苹果籽的东西便飞进了垃圾桶。她意犹未尽地舔舔手指,又往自己衣摆上抹了一把。
“噫……”维罗妮卡皱起眉头,有点恶心。阿斯塔最近在她面前越发随意了,有时候她乐于看到阿斯塔的真实样貌,并将其认为增进友谊的证明,但有时候也会嫌弃阿斯塔太没教养。
“咱先别说这些了,安心休息吧。”阿斯塔没在意,瞥了一眼门,大概是担心莱斯彻突然回来。
我可安不下来心。维罗妮卡撇嘴,我八成是要嫁给莱斯彻的,但坎纽斯家族实在古怪。然而即便如此,坎纽斯家族太显赫了,莱斯彻又表现得太正常了,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父亲放弃这桩婚事。
等恢复好,还是向父亲写封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