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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择邻而栖(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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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英英轻轻合上房门,将客栈走廊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与声响隔绝在外。
房间里没有点灯,唯有皎洁的月光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倾泻而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银白色的霜华。她背靠着门板,并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亮的蓝眼睛,缓缓地、仔细地环顾着这个狭小却熟悉的空间。
这里……和一百年前,还真是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她在心里轻轻喟叹,一丝复杂的情绪漫上心头,说不清是怀念还是酸楚。
她走到窗边,并没有急于向外眺望所谓的月亮,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清冷的月辉勾勒出她的侧影。半晌,她仿佛有些厌倦了这满室的清寂,右手随意地朝着空中轻轻一挥——
“噗、噗、噗。”
几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放置在床头小几上、窗台边角里的几根蜡烛,烛芯竟无火自燃,温暖跳跃的橘黄色光芒瞬间驱散了月光的清冷,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堂起来,也映亮了空气中浮动着的、细微的尘埃。
借着烛光,房间的细节更清晰地呈现出来。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皆是最普通的木质,用的年头久了,边角处已被磨得光滑。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张床上。
床上铺着的被子,是一种被反复浆洗后褪成的、略显陈旧的淡蓝色,像雨后天晴时最浅的那片天空。
江英英走过去,坐在床沿,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那床淡蓝色的被子。布料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指腹,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穿透了百年的时光壁垒。
一个清晰得如同昨日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里响了起来,带着温暖的吐息和令人心安的节奏:
“睡吧,快睡吧……”
那是一百年前,同样是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她(或许是以不同的样貌和身份)躺在这里,被那个有着琥珀灰色眼眸的男子紧紧抱在怀中。他的手掌一下下,极轻、极缓地拍着她的肩膀,试图驱散她的不安,哄她入眠。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更多鲜活的画面涌现。
那时的她,在他怀里不安分地转了个身,像只寻求温暖的小兽,用力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前,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和满满的期待:
“我不睡……阿岚,我好想你……” (即使他就在身边,那份失而复得的依恋也浓烈得化不开)
“我想和你结婚,就像你们凡人结婚的那种……我也想结婚,穿红色的婚服,我想和你拜堂,我想一辈子你都能抱着我睡……”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搔刮在心尖上,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对平凡幸福的渴望。
而记忆中的江岚,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从喉间溢出,带着无尽的宠溺。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用她从未听过的、温柔到极致的嗓音许诺:
“好~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我这辈子,也只和你一个人结婚。等我们下了山,我就回去禀明爹娘……”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与现实冰冷的寂静形成残酷的对比。
江英英抚摸着被子的手骤然停下,指尖用力蜷缩,死死攥紧了那抹褪色的淡蓝,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早已不存在的温度。可指尖传来的,只有布料粗粝的冰凉。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缓缓滑落,躺倒在这张承载了太多记忆的床上。
她仰面躺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床顶陈旧模糊的纹路,任由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无声地浸入鬓发和身下的枕头。她抬起手,机械地、轻轻地将被子的一个角落拉过来,盖在自己身上,动作慢得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然后,她侧过身,像寻求保护的婴儿一样,将自己蜷缩起来,面朝着那堵冰冷的、隔开了现在与过去的墙壁。她将脸埋进那淡蓝色的被子里,双手紧紧抓着被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终于难以抑制地从被褥间逸出。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肩膀微微颤抖着,任由眼泪决堤般涌出,迅速濡湿了一小片被面。那湿意冰凉,贴着脸颊,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数百年的光阴,无数次的相逢与别离,那些甜蜜的瞬间、绝望的呼喊、冰冷的墓碑……所有被强行压抑的记忆,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地冲撞着她的心防,在这寂静的深夜,化作了止不住的泪水。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眼泪仿佛流干,只剩下空茫的酸涩。江英英缓缓转过头,任由脸上未干的泪痕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她坐起身,沉默地呆坐了片刻,然后才慢慢下床,走到房间中央。她侧过头,抬手,伸向发间那根素银簪子,轻轻一抽——
霎时间,如同夜幕下的瀑布倾泻,她那一头微卷的棕色长发失去了束缚,柔顺地披散下来,一直垂落到腰际。发丝在烛光和月辉的交织下,流淌着绸缎般的光泽,几缕调皮的发丝拂过她苍白的脸颊,平添了几分破碎又动人的风致。
她将簪子握在手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简单的纹路,仿佛那能给予她一丝力量。随即,她抬起头,目光投向那扇小小的窗户,以及窗外被窗棂分割的夜空。
她一步步走向窗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伸出双手,推开窗扇。
“呼——”
一阵清凉的山风立刻涌入,轻柔地吹拂起她满头的青丝,发丝如海藻般在她身后飞扬舞动。粉白的衣裙也被风鼓动,衣袂飘飘,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羽化登仙,又像是要被这夜色吞噬。
窗外,是层层叠叠、在夜色中只剩下墨色剪影的远山,沉默而巨大。山峦之上,一轮硕大、圆满、清冷异常的明月高悬,洒下无边无际的银辉,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孤寂的静谧里。
一种比刚才哭泣时更深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这人间烟火,这客栈温暖,这近在咫尺的他……都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涯。
就在这极致的静默与孤寂中,她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一阵柔和的光晕闪过——
窗台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通体雪白、唯有耳尖和尾尖点缀着一抹灵动的赤褐色的狐狸。它身形优雅矫健,最令人惊叹的是身后,那九条蓬松华美的长尾,如同孔雀开屏般自然舒展,又似云絮流苏,在月华下仿佛自带莹莹光辉,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辨,美丽得近乎不真实。
它静静地立在窄窄的窗沿上,那双狐狸的眼眸,依旧是清澈灵动的湛蓝色,此刻却盛满了人类般的、深不见底的忧伤与苍茫。它抬头,凝望着天边那轮永恒的明月,九条尾巴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它身上,为那身雪白的皮毛和梦幻的九尾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让它看起来既神圣,又孤独。
九尾狐轻盈地踏在窗沿上,月光将它优雅的身形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它回头望了一眼那堵隔开他与她的墙壁,那双湛蓝色的兽瞳里,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渴望与好奇。
他……此刻睡下了吗?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压下。它悄无声息地从窗户跃出,四足落在客栈屋顶冰冷的瓦片上,肉垫让它的行动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它沿着屋脊,小心翼翼地朝着江岚房间的那扇窗户靠近,如同一个夜色中的精灵,雪白的皮毛在月光下几乎要与瓦霜融为一体。
就在它即将靠近,准备悄悄探首向窗内窥望时——
“吱吖——”
一声老旧木窗被推开的声音,突兀地在寂静的夜空中响起,正是来自江岚的窗户!
不好!
江英英心中一惊,反应极快,瞬间扭转身形,足下用力,向侧后方敏捷地一跃!试图避开窗口正面的视线范围。
几乎是同时,江岚已推开了窗户。他并未立刻向外看,而是先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望向天边那轮巨大的、仿佛触手可及的明月。连日来的奔波和今晚的冲突,让他也有些难以入眠。
就在这时——
“啪嗒……哗啦……”
一阵瓦片滑落、继而摔碎在楼下地面的清脆声响,打破夜的宁静。
江岚闻声,下意识地循声探出身,低头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他的目光先是扫过地上碎裂的瓦片,然后顺着瓦片可能滑落的轨迹,向上看去——
他的目光,定格在了侧前方不远处的屋檐上。
只见月光之下,一道娇小的粉色身影正坐在屋檐边缘。她背对着他这边,面朝着远山与明月,一双小腿悬在屋檐外,正无意识地、轻轻地来回晃荡着。夜风拂过,吹动她披散的长发和粉白的衣袂,那身影在巨大的月轮背景下,显得格外孤单,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静谧与乖巧。仿佛她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地、专心地,看着眼前的月亮。
正是江英英。
江岚看见那道纤细的身影独自坐在高高的屋檐边缘,夜风吹得她的衣袂飘飘,仿佛随时可能被带走,心不由得揪了一下。他犹豫片刻,用手在嘴边拢成一个小小的喇叭状,压低声音,却又努力让声音传得更远些,朝着那个方向轻声呼唤:
“江姑娘——江姑娘——”
屋檐上的身影依旧晃荡着双腿,专注地望着月亮,毫无反应。
江岚稍稍提高了些音量,再次喊道:“江姑娘——江——英英——江英英——”
那身影还是纹丝不动,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江岚皱了皱眉,心想她是不是睡着了?或者离得远,声音被风吹散了?他吸了口气,用比刚才更清晰、也更响一点的声音喊道:“英英——英英——!”
这一次,屋檐上的身影终于动了。
她停下了晃荡的双腿,有些茫然地转过身来。月光清晰地照在她脸上,带着被打扰后的疑惑。当她看清是江岚在窗内喊她时,那双大眼睛眨了眨,脱口而出:“江公子?”
江岚见她终于回应,长长舒了口气,带着几分关切和责备说道:“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坐在那上面做什么?太危险了!这客栈年久失修,瓦片木头都不牢靠,一不小心摔下去怎么得了!”他伸手指向楼下地面那堆碎瓦片,“你看,刚才就有瓦片掉下去摔碎了。”
江英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借着月光看清了地上那一小堆碎片,脸上瞬间血色褪尽,露出了极度惊恐的表情。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失声叫出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战战兢兢地从屋檐边缘挪回到相对安全的屋脊附近,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沿着屋脊走到江岚的窗边,扒着窗沿,探进半个身子,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急急地说:
“怎么办怎么办!完了完了!老板好心收留我,我却……我却弄坏了他的房子!我……我赔不起啊!”她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整张脸皱成了一个小苦瓜,写满了闯祸后的懊恼和绝望,“我……我刚才看月亮看得太入迷了,根本没听见瓦片掉下去……对不起,江公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看着她这副又害怕又自责、可怜兮兮的模样,江岚心里那点责备早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无奈。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你呀你……还好掉下去的是瓦片,不是你。要是你掉下去,老板这店,怕是真要提前两年关门大吉了。”说到后面,他自己也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好啦,没事了,”他安慰道,转而温和地问,“这么晚不睡,一个人跑屋顶上看月亮,是想家了吗?”
江英英没有回答,只是抬起那双水汪汪的、还带着惊魂未定和委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那眼神纯粹又无助,看得江岚莫名有些心软,甚至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他避开她的视线,低头看了看楼下,又抬头对她轻声说:“外面冷,先进来吧。”
说着,他向后让开了窗口的位置。
江英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楼下,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手在窗沿上一撑,身形轻巧地一跃,便如同羽毛般落入了江岚的房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