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吻》生溟鬼花

6、择邻而栖（下）

　　江英英轻盈地跳进房间，落地无声，只习惯性地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站稳后，便好奇地左右打量起江岚的房间，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和桌上那盏如豆的油灯，她眨了眨眼，语气里带着一丝天真又直接的讶异：

　　“江公子，你的房间怎么比我的那间还要小一些呀？”

　　江岚刚想开口解释这客栈房间本就格局不一，话未出口，神色却猛地一凝。

　　只见房间那扇薄薄的木门上，突然映出了一片摇晃的、被烛火放大了的人影光影！一个模糊的黑影清晰地投射在门纸上，伴随着略显迟疑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紧接着，店小二那特有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声音隔着门板响了起来：

　　“小江少爷……您睡下了没有啊？”

　　江岚反应极快，立刻转头看向江英英，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做出了一个清晰且略带紧张的“噤声”手势。他的眼神里传递着明确的信息：别出声，别让人知道你在这里。

　　江英英瞬间领会，立刻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双大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看江岚，又紧张兮兮地盯向那扇映着人影的门，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种落针可闻的寂静。两人都能清晰地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以及门外店小二等待时，烛火燃烧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门外的店小二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屋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片沉寂。他似乎在门外踌躇了片刻，最终，只听他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脚步声便重新响起，伴随着那团晃动的光影，渐渐远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江岚并未立刻放松警惕。他示意江英英别动，自己则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他并未贸然开门，而是先将耳朵贴近门板，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再无任何声息后，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细窄的门缝。

　　他透过门缝，那双琥珀灰色的眼睛谨慎地向外窥探。昏暗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楼梯口那盏常明油灯投下微弱的光晕。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松了口气，轻轻将门关严，并下意识地抬手将门闩悄悄插上。他转过身，背靠着门板，对上一脸紧张和好奇的江英英，压低声音说道：

　　“走了。”

　　江英英这才彻底放松下来，轻轻地拍了拍胸口，吐出一大口气，声音也恢复了轻快，同样压低着说：“吓死我了……还以为要被发现了呢！”

　　江岚走到桌边，拉开那张旧木凳坐了下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似乎心事重重。

　　江英英在房间里轻轻踱了半步，目光扫过简单的陈设，最后还是定格在江岚身上。她歪了歪头，带着几分自然的关切问道：“江公子，为什么你这么晚也没睡呀？”

　　江岚被她一问，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略显仓促地应道：“啊……许是下午在山上睡得太久，此刻反倒没什么困意了。”

　　听他这么说，江英英眼睛一亮，顿时来了兴致。她主动拉开桌旁的另一张凳子，在江岚对面坐下，双手托腮，身子微微前倾，眯着眼笑起来，那笑容里带着点少女特有的狡黠和分享秘密的兴奋：“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也不睡？”

　　江岚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摇了摇头，表示猜不到。

　　江英英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她抬手，取出那根素银簪子，手指灵巧地翻转了几下，便将那头微卷的棕色长发挽起了一个松散的发髻。她重新看向江岚，语气轻快，却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呀……在想一个人。”

　　江岚看着她这副情态，心中微微一动，试探着问：“是你的……亲人吗？”

　　江英英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嘴角噙着笑，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漾开温暖的涟漪。

　　江岚见她点头，便顺着猜测道：“那我猜，一定是你娘亲了？让你这般挂念。”

　　江英英摇了摇头。

　　“那……是你爹爹？”

　　她又摇了摇头。

　　江岚有些迷惑了：“难道……是有一位与你感情极好的兄弟姐妹？”

　　听到这个问题，江英英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一些，但并非悲伤，而是一种异常的平静。她不再摇头，目光从江岚脸上移开，落在自己手中那根简单的银簪上，声音平缓得像在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我没有爹，也没有娘。”她顿了顿，补充道，“更没有兄弟姐妹。”

　　“他们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把我丢在山里了，不管我的死活。”

　　这话语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骤然投入江岚心湖。他猛地抬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曾那般明媚的少女，完全无法将她与如此残酷的身世联系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房间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江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歉意和一丝无措，低声说道：

　　“……抱歉。我不该问这些。”

　　江英英见江岚因问及她的身世而面露歉疚和失措，连忙摆手，脸上又重新绽开那种浑不在意的、甚至可称得上开朗的笑容，反过来安慰他道：

　　“没事的，真的！你不用道歉。或许……我的父母他们，也有自己的苦衷吧。”她耸了耸肩，语气轻松，“你看，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而且，比很多人都活得自在呢！”

　　江岚看着她这般豁达的模样，心中那份震惊和同情，渐渐转化为一丝复杂的怜悯。他正斟酌着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江英英却已经话锋一转，眉眼重新弯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主动回到了之前的话题：

　　“我刚才说我在想一个人，”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暖的怀念，“那个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望着跳动的烛火，眼神变得柔软而幸福，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忆里。“是他把我从山里捡回去，抚养我长大的。我一直……一直都好感激他。”说到“救命恩人”时，她的语气格外郑重。

　　江岚听到这里，心下顿时宽慰了不少，暗自思忖：原来如此。上天终究是怜悯这孩子的，让她遇到了善心人。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刚想顺着话头问一句“那位恩人现在可安好”，以此表达自己的欣慰之情。

　　然而，他嘴角的笑意还未完全展开，江英英的声音再次响起，那轻快的语调急转直下，带上了一种刻意维持的、却依旧掩不住空洞的平静：

　　“不过……”她顿了顿，目光依旧停留在烛火上，轻轻地说，“他已经死了。”

　　江岚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刚刚升起的些许暖意瞬间冻结。他再次愣住，一时间，所有准备好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还笑得明媚的少女。

　　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许多念头，试图为这突如其来的悲剧找一个合理的、不那么残酷的解释——或许是年事已高，寿终正寝？或许是染了重疾，药石无灵？他甚至希望是某种意外，比如失足……

　　他喉结滑动了一下，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低声问道：“……怎么……去的？”

　　江英英终于将目光从烛火上移开，看向了江岚。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可在那平静之下，江岚似乎能看到深不见底的寒意。

　　她一字一顿，清晰地回答道：

　　“被妖杀害的。”

　　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三个字，每个字都像冰锥：

　　“还有……人。”

　　“……！”

　　江岚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答案，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想。妖物害人，他或许听过，但“还有人”参与其中？这背后意味着什么？是勾结？是利用？还是更复杂的阴谋？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疑团，让他一时间失语，只能深深地看着江英英，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读出更多隐藏的信息。

　　气氛再次陷入一种沉重的安静，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

　　这一次，依旧是江英英主动打破了沉默。她脸上那种刻意维持的平静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懊悔与坚定的神情，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声音轻了几分：

　　“都怪我……那时候年纪太小了，一点本事都没有，根本保护不了他。”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所以，他走了以后，我就……我就也去学着捉妖了。”

　　她重新抬起头，看向江岚，眼神里燃起一簇执拗的火苗：“我一直留在这座山上，就想着，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捉到一个厉害的妖怪，然后……”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郑重，“……去祭奠我的救命恩人。让他知道，我没有忘记他，我在为他报仇。”

　　江岚听着她的话，心中那份因她身世而产生的怜悯，渐渐被一丝诧异取代。他微微蹙眉，捕捉到了她话语里不寻常的信息，连忙追问：“捉妖？你……一个人？”

　　“对啊！”江英英回答得很快，甚至带着点不谙世事的自豪，用力点了点头，“就我一个人！”

　　看着她这副模样，江岚心中的疑虑更深了。一个孤身女子，在这传闻中仍有精怪出没的深山里捉妖？这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也太过危险。他不由得担心起来，语气里带上了关切和不解：“那你在这山间……有固定的住所吗？总不能终日漂泊吧？”

　　江英英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很有趣，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住所？没有呀。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就摘树上的野果子吃。到了晚上嘛……”她歪头想了想，用手比划了一下，“我就找一棵特别高、特别大的树，爬到最结实的枝杈上，就在上面睡觉。还能看星星呢，可舒服了！”

　　她说得那般自然，仿佛风餐露宿、与野兽虫蛇为伴的日子，于她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江岚看着她脸上那纯然无辜、甚至带着几分炫耀的笑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起来娇俏柔弱的姑娘，是如何在危机四伏的深山里独自生存下来的。这份“洒脱”的背后，该是何等的艰辛与危险？

　　江英英说完那番“风餐露宿”的言论，便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笑吟吟地望着江岚，仿佛在等待他的评价。

　　江岚心中疑窦丛生——一个孤身女子，如何在猛兽可能出没的深山中安然存活？又如何能以如此潦草的方式立志“捉妖”？但他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那你天亮之后，有何打算？”

　　江英英歪着头，故作思索状，然后一派轻松地答道：“不知道呀，大概就是继续在山林里游荡吧。唉，到现在连一只小妖都没捉到呢。”她语气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懊恼，随即又雀跃起来，用手指向东边，“我打算天亮后往那个方向走走，那边我还没怎么去过呢！”

　　“东边？”江岚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顺势接话道，“这么巧，我明日赶路的方向，也正是东边。”

　　“真的吗？”江英英立刻表现出极大的欣喜，双手轻轻合十，眼睛亮得惊人，“那这么说，我和江公子你顺路了！太好了！我终于有个伴儿了！”

　　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开心，江岚也笑了笑，似乎被她的情绪感染。他起身走到放置竹篮的角落，从里面取出一个用干净白布包裹着的小物件。他走回来，将白布层层打开，里面赫然是一面小巧玲珑、周边镶嵌着简易花纹的铜镜，镜面打磨得十分光洁。

　　“既然我们如此有缘，又要同路一程，”江岚将铜镜递到江英英面前，语气温和，“这面镜子，便送予姑娘，当做我们相识一场的礼物吧。”

　　江英英惊讶地接过镜子，触手微凉。她好奇地翻看了一下，抬头问道：“江公子……你平日里，还喜欢随身带着镜子吗？”这问题问得天真，却直指核心。

　　江岚面色如常，从容解释：“这是我上山前，路过集市时瞧见的。觉得样式别致，便顺手买了下来。本想着带回去送给家里的小辈把玩。”他目光温和地看着江英英，“如今想想，赠予江姑娘，倒是更合适。”

　　说完，他状似无意地催促道：“姑娘不妨照照看，是否清晰？看看喜不喜欢。”

　　他紧紧盯着江英英接过镜子后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动作，尤其是她看向镜中影像时的反应。这面镜子，并非凡品，是他家族中用以试探低等妖物或邪祟的器物，若镜中映照非人，则会显现细微异状。这是他验证心中猜测的一个不动声色的试探。

　　江英英不疑有他，依言举起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照去。下一秒，她突然“啊”地低呼一声，瞪大了眼睛。

　　江岚心下一紧，立刻追问：“怎么了？！”

　　只见江英英指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哭丧着脸，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和嫌弃：“我的脸！我的脸上怎么黑了一块？！肯定是刚才在屋顶上蹭到灰尘了！”她凑近镜子，仔细看着下巴边缘那一小块不甚明显的污迹，眉头紧紧皱起，“哎呀，脏死了！”

　　江岚闻言，凝神仔细看向她的脸颊，果然在下颌边缘发现了一小块淡淡的灰黑色痕迹，想必是之前攀爬屋檐时不小心沾上的。他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

　　江英英已经忙不迭地用袖子使劲擦了几下脸颊，然后又赶紧举起镜子左右照了照，反复确认脸上再无瑕疵，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放下镜子，脸上重新绽开明媚的笑容，对江岚说道：“多亏了公子的镜子！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不然我可要顶着一张花脸出门啦！那这个镜子我就收下啦！谢谢江公子！”

　　看着她这般纯粹因为发现脸脏而大惊小怪、又因整理干净而心满意足的反应，江岚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暂时压了下去。他笑了笑，语气彻底放松下来：“姑娘喜欢就好。”

　　江英英小心翼翼地将那面小铜镜收进怀里，贴身放好，仿佛那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然后，她抬起头，对着江岚嫣然一笑，眼眸亮晶晶的，带着几分义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江公子，你送了我礼物，那我也要回赠你一份礼物！”

　　江岚见她一副神秘又认真的模样，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配合地问道：“哦？是什么礼物？”

　　“这个礼物就是——”江英英故意拖长了调子，然后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说，“从明天开始，这一路上，你的安全，就包在我身上了！我保护你！”

　　江岚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看着她那副娇小玲珑、却努力摆出豪气干云姿态的模样，一个没忍住，发自内心地低笑出声。那笑声清朗，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和几分觉得她天真可爱的意味。

　　“你来保护我？”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莞尔。

　　“对啊！”江英英用力点头，对自己的“实力”似乎充满信心，“别看我是个姑娘家，我在这山里走了这么久，经验可丰富了！知道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还能帮你赶走小野兽呢！”

　　江岚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女愈发有趣。他自然没把她的话当真，只当是小孩子家家的玩闹之语，但这份心意却让他觉得十分受用。他眼中流露出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之色，顺着她的话，用哄孩子般的温和语气应道：

　　“好~好~”他笑着点头，“那这一路，就有劳江‘女侠’多多关照，保护在下了。谢谢你。”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包容，显然并未将她的“保护”当真，但这份回应却让江英英心花怒放。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仿佛已经肩负起了重大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