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吻》生溟鬼花

4、择邻而栖（上）

　　老板那句带着调侃的低语，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江英英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她脸颊上的红晕尚未褪去，只觉得耳根都在发烫，一时间竟不敢去看身旁江岚的表情。

　　厅内静默了一瞬，只听得后院隐约传来店小二收拾的声响。

　　江英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忽然站起身，向后退开两步，与江岚拉开些许距离，然后收敛了所有方才的小女儿情态，神情变得郑重起来。她对着江岚，弯腰，双手抱拳，行了一个干净利落的江湖礼节，声音清脆：

　　“在下江英英。”她报上姓名，目光落在江岚受伤的手臂上，带着真诚的感激，“今日多谢公子仗义相救。此恩英英铭记于心。小女……就此别过，日后若能有缘再与公子相见，定当报答！”

　　说罢，她直起身，决然转身，便朝着客栈大门走去。粉白的衣裙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脚步虽轻，却透着一股不容挽留的意味。那枚失而复得的玉佩还静静躺在江岚的掌心，残留着一点她荷包上的暖意。

　　江岚看着她毫不拖泥带水的背影，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她道谢之后，竟会走得如此干脆。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门闩时，江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江英英。”

　　江英英脚步顿住，迟疑地回过头。灯火下，她的眼眸像浸在水里的蓝宝石，带着一丝询问望向他。

　　江岚看着她回头时那一瞬间的神情，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继续问道：“你就这般走了，难道不好奇……我叫什么名字吗？”

　　江英英闻言，脸上闪过一丝被说中心事般的窘迫，但很快便被她掩饰过去。她重新转过身，面对江岚，再次抱拳，语气比方才更多了几分认真：“是英英失礼了。敢问公子贵姓高名？”

　　江岚这才走上前，在她面前站定。他并未像寻常书生那般作揖，而是学着她也抱了抱拳，微微欠身，动作间带着几分山野之人的爽利，又不失礼数：

　　“巧了，”他抬眼，目光直直看向她水蓝色的眼睛，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在下与姑娘同姓，单名一个‘岚’字。”

　　“江……岚？”

　　江英英下意识地跟着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两个字从她唇齿间轻轻吐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稔与重量，仿佛在心底早已默念过千百回。她抬起头，望向近在咫尺的这张脸，那双琥珀灰色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灯火，也映着她有些怔忡的模样。

　　山风拂过，客栈门缝里钻进一丝凉意，吹动了她的发梢。

　　江岚微微一笑：“正是在下。”

　　江英英看着他，也回以一个明朗的笑容，仿佛将方才的羞涩与窘迫都一扫而空，脆生生地说道：“好的，江岚公子！在下定将你的名字牢牢刻在心里！我们有缘再见！”说罢，她再次利落地转身，伸手便要拉开门闩。

　　“江姑娘，留步。”江岚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紧不慢，却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道。

　　江英英的手停在半空，又一次疑惑地转过头来。

　　只见江岚神色诚恳，语气平和地劝道：“如今已是深夜，孤山野岭，夜间多有不便，也不知会遇上什么。姑娘孤身一人，实在不安全。不如就在这客栈暂住一宿，等明日天光大亮再动身也不迟。”

　　江英英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还未出口，另一个低沉的声音便插了进来。

　　老板不知何时已走到那扇被菜刀打碎了花瓶的窗前，正动手关着窗棂，他背对着他们，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实在：“江岚说得对。我这地方，别的没有，空床倒还多得是。明天再走。”

　　江岚看向江英英，眼神里带着安抚：“放心吧，老江这里，很安全。”

　　江英英闻言，低下头，双手有些不自在地绞着衣角，声音也低了下去：“嗯……不是我不愿意留下，是……是因为我身上现在没有钱，付不起房钱……”她的耳根微微泛红，透出几分窘迫。

　　江岚听她这么说，不禁莞尔，转头便朝着老板的方向提高了些声音喊道：“老江！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让这位姑娘免费住一晚？我这次身上带的盘缠也不宽裕，明日还要赶路，下次来找你，一定把欠的账一并补上！”

　　“这……这怎么好意思……”江英英连忙摆手摇头，脸更红了。

　　老板已经关好了最后一扇窗，又走过去将客栈大门仔细闩好。他走过他们身边时，脚步未停，只丢下一句简短的话：

　　“睡吧。一张床而已。”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朝着通往后院的走廊走去，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光线里。

　　江英英望着老板消失的方向，怔了怔，随即转过身，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方向，郑重地弯腰行了一礼，大声道：“多谢老板收留！”

　　江岚见江英英答应留下，心下微松，转身提起自己放在桌旁的竹篮和那坛“水酒”，对江英英示意了一下：“江姑娘，请随我来。”

　　他领着江英英走上通往二楼的木制楼梯。楼梯有些年头了，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到了楼上，走廊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黯淡，勉强照亮两侧紧闭的房门。

　　江岚并未多言，只对江英英略一颔首，便径直走向走廊尽头那间他常住的、熟悉的房间，推门走了进去，身影消失在门后。

　　这时，店小二也急匆匆跟了上来，脸上堆着笑，对江英英热情地说道：“姑娘，这边请！给您准备了间上好的客房，宽敞亮堂，里面梳妆镜、脸盆架一应俱全，保准您住得舒服！”他引着江英英走向走廊中段一扇看起来较为考究的房门。

　　店小二推开房门，侧身让开。江英英却没有立刻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探身朝里面左右看了看。房间确实宽敞，陈设也比楼下精致许多，甚至能看到一角摆放着的铜镜和梳妆台。

　　她收回目光，轻轻将门带上，对店小二露出一个歉然的微笑：“多谢小二哥费心。只是……我平日不怎么梳妆打扮，这般好的房间给我住，实在是有些浪费了。”

　　说着，她的视线越过店小二，落在了走廊最拐角处、一个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小房间门上。那里光线最暗，房门也显得朴素窄小。

　　“我看那间就挺好，”江英英伸手指向那个角落，“瞧着清静。而且，”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我方才留意过客栈的朝向，这个时候，那间房的窗户，想必正对着月亮吧？我夜里喜欢看看月亮。”

　　话音未落，她已迈开步子，朝着那个角落的房间走去。

　　店小二一愣，连忙跟上，有些着急地压低声音劝阻：“诶诶！姑娘！使不得！那、那间房……它……它不怎么干净！久没人住了，灰尘大得很！姑娘您还是住这间吧！姑娘您慢点走……”

　　江英英却像是没听见他的劝阻，脚步轻快，已然走到了那扇窄小的房门前。她伸出手，正要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

　　旁边另一间房的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客栈老板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正要出来，恰好与门外的江英英和追来的店小二打了个照面。他的目光扫过江英英和她面前那扇门，脸上没什么表情。

　　店小二像是见到了救星，赶紧凑上前解释：“老板！这位姑娘她……她想看月亮，非要住这间……我、我拦不住……”

　　老板沉默地看了江英英一眼，又侧头，目光越过门框，投向屋内。

　　江岚正站在他自己的房间中央，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迎上老板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一丝询问，甚至是一点不易察觉的凝重。江岚却只是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用口型无声地说道：“放心吧。”

　　老板收回视线，没再说什么，只对店小二简短地吩咐了一句：“没事。”便转身，朝着楼梯口走去，似乎只是例行巡查。

　　江英英的注意力却被旁边房间里的江岚吸引了。她立刻凑到江岚的房门口，探进半个身子，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江公子！好巧啊，你住在我旁边诶！”

　　江岚看着她像只偶然发现宝藏的小动物般雀跃的模样，不禁也笑了起来，温和地应道：“是啊，好巧。”他顿了顿，看了眼窗外浓重的夜色，柔声催促，“好啦，天色真的很晚了，今日你也受惊了，快回房好好歇息吧。”

　　“嗯！”江英英用力地点点头，笑容甜美，“江公子也早些安歇！”

　　她这才心满意足地缩回身子，转身推开了自己选定的那间角落小屋的房门，走了进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相邻的两扇房门先后轻轻合上。

　　“咔哒。”

　　走廊里，最后一点声息也湮灭了，只剩下那盏油灯，兀自投下昏黄而安静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