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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小小的进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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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亮。
南雁揣着心事,慢吞吞收拾书包,直到刘小萍扎着羊角辫跑过门口,她才像终于等到信号的夜行者,快步追了上去。
土路坑洼,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地黏在皮肤上。拐进一条窄巷,南雁一把拽住刘小萍的胳膊,将她拖到墙根的阴影里。
墙皮斑驳脱落,像生了癞疮。
“小萍,帮个忙。”她飞快扫过巷口,确定无人,才松开手。
“啥事?你说!”刘小萍拍着并不厚实的胸脯,羊角辫一翘,眼里是混着义气与好奇的光。
她顶爱掺和这些带点冒险意味的事。
南雁飞快地从书包底层掏出一个蓝布小包,小心翼翼展开,三枚白生生的鸡蛋在晨光里泛着温润光泽。
“帮我问问,有人要么?才从鸡窝里摸的,还温着。”
刘小萍的眼骤然瞪圆,嘴张得能吞下个鸡蛋:“雁子!你……你哪儿来的?叫你妈知道,还不揭了你的皮!”
“别叫她晓得。”南雁喉咙发紧,“攒了三个,想换点钱买本子。我的本子……快散架了。偷偷的,卖了钱,分你……一分一个,行不?”
这是她能拿出的最大贿赂,一分钱,能买一小把瓜子,或是一颗甜得齁人的水果糖。
刘小萍盯着那三枚蛋,又瞅瞅南雁眼里那簇幽暗的火苗,手指绞着衣角,心里天人交战。
包兰芝的泼辣是出了名的,事发必是狂风暴雨。可那一分钱的甜头,与帮朋友冒险的刺激,像小钩子挠着她的心。
终于,她猛地点头:“成!我帮你问!矿东头王婶家媳妇坐月子,正缺这个!明儿一早我就去探口风!”
次日晚,放学铃一响,刘小萍便拽着南雁钻进老地方,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压低嗓子:“成了!王婶要!按市价,五分一个!明儿我把蛋捎去,钱带给你!”
她忽又肃了脸,抓住南雁手腕,“你可仔细着!蛋若破了,或叫你妈察觉,千万甭牵累我!”
南雁忙不迭点头,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脸上透出些微活气。她从书包里摸出个用旧棉花裹得严实的物事,小心翼翼递过去:“放心,包得厚实,破不了。”
自此,南雁的“地下营生”便开了张。她不敢贪多,每次只揣一两个,用软布旧棉层层包裹,深埋书包底。
刘小萍成了固定的“掮客”,交钱时总在无人角落,几张毛票、几枚分币,带着对方的体温,迅速塞进南雁手心,像完成一桩见不得光的秘密仪式。
那些皱巴巴的纸票和冰凉的硬币,被南雁藏进床板下那个捡来的罐头盒里。
铁盒被她用钉子钻了个小孔,每放一枚进去,都伴随着一声轻微脆响。
日子在繁重家务,拼命学习与这隐秘交易中滑过。
南雁像一株被踩进泥里的草,茎叶伏低,却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在根上,向着无人可见的地方拼命扎根。
课堂她坐得笔直,眼珠黏在黑板上;课间旁人疯玩,她只顾埋首作业;深夜,就着昏黄灯焰,她啃那本破旧《新华字典》,生字抄在废纸上,翌日清早再去叩问李老师。
李老师愈发怜惜这刻苦得近乎自虐的女孩,课上常赞她,还将自个用旧的课本递去:“南雁,你这股劲儿,考初中、高中都成。家里有难处,就跟老师说。”
南雁点头,眼眶微热。
这世上,除却小安,难得有人予她这般温言。她不能负了这份期望。
可家中的硝烟,从不因她隐忍而消散。
南天贵球赛败北,进门便将汗湿的球衣掼在地上,瞥见南雁坐于缝纫机前看书,邪火直冲顶门:“看什么看!装模作样!定是你没洗净队服,才触了霉头!”
南雁抬头,目光清凌凌的,无半分退怯:“队服搓了三遍,水都清了,是你自家手风不顺。”
“还敢犟嘴!”南天贵恼羞,伸手便夺书。
南雁急将书紧抱怀中,退后一步,脊背抵住冰冷墙壁。
恰好包兰芝进来,见状,不问缘由便骂:“死丫头!你哥心里不痛快,还招他!书能顶饿?快给你哥赔不是!”
南雁唇咬得死紧,不吭声,只将书搂得更紧。
这是她攀住命运的唯一藤蔓,死也不松。
南天贵见有母亲撑腰,冷哼一声,转身进屋,临走泄愤似的踢翻板凳,刺耳的刮擦声撕裂空气。
包兰芝仍骂不绝口:“读读读!读不出名堂,看我不撕了你的书!不如早点换彩礼,给你哥娶媳妇,也算你没白吃家里饭!”
南雁充耳不闻,坐回缝纫机前,摊开书页。
窗外暮色四合,矿区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染在字里行间。
……
几日后,矿上贴出告示,办“职工家属学习会”,言明学优者有奖:一块上海牌肥皂,一包洗衣粉。
包兰芝本无意,闻听有奖,心思活络了:“一块肥皂!能顶好些用!雁子,你同我去,帮我记笔记,得了奖,肥皂归我!”
南雁心下一动,学习会总能学几个新字。她点头:“好,我去。”
学习会设在矿礼堂,来了不少家属,多是冲着奖品。
讲课的是矿办文书,戴眼镜的年轻人,声气温和。
教些基础识字算数,南雁听得专注,笔记工整。
包兰芝虽识几个字,稍复杂的便抓瞎。
中途歇息,孙婶踱过来,见南雁伏案记笔记,酸气直冒:“哟,雁丫头还会舞文弄墨呢!可真能耐!不过丫头片子书读再好,终归别家的人,不如早点寻个婆家,换彩礼实在。”
周遭几个婆娘发出附和的低笑。
南雁抬眼,神色平静:“孙婶,李老师说如今男女平等,女娃也能有出息。我若读好书,将来挣大钱,比彩礼实在得多。”
孙婶一愣,没料这闷葫芦敢反唇,一时语塞。
周围笑声戛然而止,有人暗自点头。
包兰芝恰走过来,或许觉着女儿的话挣了脸面,竟帮腔道:“正是!我家雁子要真读出息,挣大钱,我脸上也有光!”
孙婶脸色铁青,悻悻剜了南雁一眼,转身时故意用胳膊肘狠狠撞了她一下,手中的笔应声落地。
南雁:“……”心眼比针尖还小。
学习会结束,南雁的笔记因字迹工整、重点突出,拔得头筹。
包兰芝捧着肥皂洗衣粉,笑纹堆叠:“还是我家雁子顶用!这肥皂能使好久!”
南雁看她笑容,心下复杂。
她妈终究是图实惠,可至少,肯认她“有用”了。这微小进步,亦是抗争路上的一步。
回到家,南雁正复习笔记,包兰芝忽然踱步过来,语气不太自然:“雁子,你要真考上初中,我……我同你爸说,让你念下去。”
南雁心口一震,猛抬头,疑心听错。
“看啥?”包兰芝有些不自在,手搓着衣角,“我是想,你要真读出名堂,将来也能帮衬你哥娶亲,帮衬家里。若读不出……再另说。反正,这家你总得有点贡献。”
南雁点头,喉头发哽:“妈,我尽力。”
这应允带着枷锁,却已是她能争得的最好结果。她紧攥笔记,心底希望如星火燎原。
窗外,矿区夜寂,唯有远处火车汽笛与井口灯光,像落入她眼底的寒星。
……
转眼暑气蒸腾,蝉鸣嘶哑,搅得人心烦。
暑假于别家孩子是撒欢,于南雁,却是无尽家务与看管弟妹的刑期。
包兰芝决意携南天贵回老家,美其名曰走亲戚,实为相看姑娘。
南秉义日日下井,照料南峰、南秀、南玉、南春四个弟妹的担子,沉沉压上南雁肩头。
包兰芝临行,丢下一堆活计:炊煮、浆洗、喂猪、饲鸡、看孩子,桩桩件件,不得有失。
更厉声警告:“把家给我看牢了!弟妹若有闪失,或家里短了寸草,回来扒你的皮!”
南雁默然听着,不辩一词。
包兰芝与南天贵一去,家中霎时炸锅。
南峰猴儿般上蹿下跳;南秀闷声垂泪;南玉、南春年幼,饥则哭闹。
南雁耗尽了耐性,给弟妹派活:南秀摘菜,南玉扫地,南春看住南峰莫闯祸,若听话,便讲书中看来的故事。
她用有限的玉米面、红薯,变着法做糊糊、蒸窝头,滋味寡淡,总能填饱肚肠。家务安排得纹丝不乱,竟连包兰芝积压的脏被也拆洗晾晒了。
几日下来,家中虽非窗明几净,却也井井有条,弟妹未出大岔。连串门的邻居也讶异:“雁子真能干!小小年纪,竟能撑起一个家门户!”
南雁听着夸奖,手下不停。她知道自己走的每一步,都在为那个灯火更亮的远方,悄悄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