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解脱 ...

  •   案子悬在那里,像一件半干的旧衣裳,在阴处滴着水,总也干爽不起来。

      负责这案的几个公安,都是老手了,鼻子嗅过太多气味,这一宗却有些特别。

      不是血腥气扑鼻的那种,倒像是梅雨天,墙角悄没声息沁出的霉斑,带着股阴湿、黏腻、纠缠不清的气息。

      南天贵的供词,薄薄几张纸,轻飘飘的,落不了地。

      那少年人的眼神,惶惑里带着怯弱,不像能做出那等事的人。

      而林菲那姑娘,问起话来,眼神总是游移着,像受惊的麻雀,落不到实处。

      她说的话,前一句和后一句常常对不上,自己先绊住了自己,织成一张漏洞百出的网。

      办案的人心里明白,这网底下,沉着东西。

      后来,他们在矿区的家属院里坐,听那些婆娘们扯闲篇。

      话头绕着林菲的家打转,说她那对父母,面上是平静的,底下却藏着暗流。

      说那张小英,和调度室的陈卫国,走得未免太近了些。

      这一缕线头,被公安轻轻扯住了,一带,便扯出一个叫人脊背发凉的事实来。

      原来张小英和陈卫国,竟是有私情的。

      这秘密藏了许多年,像地下的暗河,日夜流淌,却没人看见。

      这一下,整个案子便调了个头。

      公安们的眼睛,慢慢地转到了那个不大说话,见了人总缩着肩膀的林恩华身上。

      去林家搜查那日,天色是沉郁的灰。

      院子不大,杂乱地堆着些家什,透着一股破败,无心经营的气息。

      老公安姓秦,他在院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那个半掩着的地窖口。

      推开杂物,一股混杂着烂菜帮子和湿泥的霉味儿扑面而来,呛得人直皱眉。

      地窖里堆着过冬的大白菜和土豆,乍一看没什么特别。

      秦公安却没急着走,他从兜里摸出手电,一寸一寸地敲打四壁。

      敲到角落那堆烂木板时,墙面传来空洞的回音——后面是空的。

      挪开木板,一个窄得只能弯腰钻进去的洞口露了出来。

      手电光往里一扫,这秘密掘出来的地下室不过五平米见方,除了一张破木板搭的床,就剩个锁着的旧木箱。

      技术员把箱子撬开,里头没有金银细软,只有一本用牛皮纸裹得严严实实的笔记本。

      纸页已经泛黄,边缘卷曲着,像是被无数次地摩挲,又无数次地想要撕毁。

      字迹是笨拙的,一笔一划却刻得极深,仿佛倾注了全身的力气。

      里面写的,不是家常。

      是一个灵魂,日日夜夜,在被背叛的耻辱和恨意里熬煮,最终熬成了一锅毒汁。

      字字句句,都是对妻子张小英的诅咒——“贱人”、“脏了门风”、“恨不得她死”。

      然而,更让人脊背发凉的,是他对女儿林菲的那些话。

      他一会儿把她捧成莲花,说是这污糟家里唯一的白;一会儿又因她眉眼间日益像她母亲,而恨得牙痒。

      那些含糊的段落里,夹杂着“夜里的管教”和“清洗身体”之类的混话,读来让人头皮发麻。

      这哪里是日记?

      这是一颗在不见天日的阴沟里泡了大半生,早已发酵、肿胀、变质,却仍在偏执跳动的心。

      ……

      河边的风,像一道无声的咒语,贴着皮肤念。它不劈,不砍,只是无孔不入地往里钻,要把骨头缝里最后一点暖意都搜刮干净。

      林菲一步一步往水里走,河水漫过脚踝,小腿,膝盖……

      那冷,是针扎似的,密密麻麻,瞬间就穿透了单薄的衣衫,刺进了骨头缝里。

      这寒意,她竟有些熟悉,仿佛她生命的底色,本就是这般冰冷的。

      岸上的喧闹,被水波揉碎了,传到这里,只剩一片嗡嗡的杂音。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声音尖利,变了调。

      又有“扑通”的水声,大约是有人下来救她了。

      她心里忽然浮起一个荒诞的念头:真好笑,他们难道不知道,有些人,是从里到外都冷透了的,捞上去,也只是一块冻僵的肉罢了。

      身子沉得厉害,河水没过了腰,胸口,下巴。

      浑浊的水带着泥沙的腥气,一股股地灌进她的口鼻。

      那味道里,似乎还有别的,一股铁锈似的,又像是父亲工具箱里那股机油的味道。

      不,不是的,是血的味道。

      是她自己的身体里,曾经流出来的,温热的,带着腥气的血。

      那血,染红过床单,也染红了她整个灰暗的青春。

      “不是我!爸……你别打妈妈!”

      记忆碎片,像一块尖利的玻璃,猛地扎进脑海里。

      是哪一夜?

      灯光昏黄,摇晃着,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短短,鬼魅一般。

      母亲的哭喊声,父亲的咒骂声,拳头落在□□上的闷响……

      她蜷在墙角,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然后,一切都静了,父亲那双血红的眼睛,转了过来,钉在了她的身上……

      不要想!

      又一口冰冷的河水呛进来,窒息的感觉暂时压下了那恐怖的画面。

      可另一段记忆,更像水底缠人的水草,柔韧而阴险地绕上了她的脚踝,把她往更深的黑暗里拖。

      是那本笔记本。

      为什么要把它翻出来?为什么让那些肮脏、见不得光的字,曝露在太阳底下?

      “小菲是干净的……只有她是干净的……”

      爸爸又在耳边说话,那么近,近得她浑身一颤。

      “她看她妈的眼神……一样下贱!”

      “不听话就要管教……让她知道谁才是对她好的人……”

      “夜里醒了,看着她睡着的脸,像她妈年轻时……真脏……得洗干净……”

      “洗干净”……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冰冷的河水瞬间沸腾了,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想抬手捂住耳朵,可胳膊像是被水草缠住了,沉甸甸的,抬不起来。

      那双手又在她身上游走,那股混合着烟酒和怨恨的喘息又喷在耳边,那种带着占有欲和污秽的“爱”……

      那居然是“爱”。

      可是那“爱”从根子上就烂透了,是长满毒刺的藤蔓,早把她缠得血肉模糊。

      还有妈妈……

      你为什么要背叛这个家?

      为什么不爱爸爸?

      为什么……连我也不要了?

      她是这个腐烂泥潭里滋生出的,最丑陋的怪物。

      是啊,怪物。

      她想起了南天贵。

      那个少年,眼神是亮的,像夏夜的星星。

      在她最不堪、最恍惚,几乎想要把自己彻底撕碎的那个夜晚,他恰好出现了,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怜悯。

      可是,在父亲那阴鸷带着胁迫的目光下,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对于那点光明的扭曲,嫉妒与毁灭欲里,她伸出了手指,轻轻地说:

      “是南天贵。”

      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道最恶毒的符咒,不仅玷污了那片光明,也将她自己,永远地钉死在了耻辱柱上。

      她看见他眼中的星光,灭了。

      什么是爱呢?

      她曾经以为,爱就是彻彻底底的占有,是哪怕一起沉沦,一起腐烂,也要绑在一起。

      可南天贵不要,他挣脱了。

      他果然是嫌弃她的,嫌弃她的脏,她的不堪。

      既然得不到,那就毁掉吧!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

      可是,毁掉了么?

      没有,他还在那里,他的清白,像一面镜子,照出她的污浊。

      她好难过啊。

      父亲是那样一个人,母亲是那样一个人,而她,是他们的女儿,是一个帮凶,一个谎话精,一个从里到外都脏透了的人。

      命运像一场恶劣的玩笑,而她就是那个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小丑。

      岸上的喧闹声更近了,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之大,想要把她往岸上拖。

      不!不要!

      她不要去面对那些目光,不要去面对母亲流下的虚假的眼泪,不要去面对父亲在监狱里依旧阴魂不散的注视。

      更不要去面对南雁,那个女孩,她的眼神太清澈了,清澈得能照见她灵魂里所有肮脏秘密。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起来,想要挣脱那只手,投向河心那永恒、黑暗的宁静。

      那里多好,像母亲的子宫,没有记忆,没有痛苦,没有这无穷无尽的肮脏与羞耻。

      指甲在挣扎中折断了,细细的血丝渗出来,在浑浊的河水里,转瞬即逝。

      “救我……”

      谁?

      “都是脏的,洗不干净了……”

      是啊,都是脏的。

      就像八岁那年,她打翻墨水,染黑了母亲的白裙子,怎么搓洗,那污迹也还在。

      最后,母亲把裙子扔进了火里。

      她停止了挣扎,身体变得很轻,很软,像一片终于脱离枝头的叶子,任由暗流裹挟着,向那更深、更暗的所在沉下去。

      河水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凉凉的,像是在替她擦去永远流不尽的眼泪。

      她仰起头,看见河面上的光晕,一圈一圈的,荡漾着,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恍惚间,那光晕化作了漫天的星辰,闪烁着,那么美,美得让人心碎。

      小时候,她总相信伸手就能摘到星星,现在才明白,那些璀璨的光,从来就不属于她这样的,生在阴沟里的人。

      “醒醒!林菲!醒醒!”

      “快,人工呼吸!”

      “抬起来,送卫生所!”

      朦胧中,她看见了南雁的身影,逆着光,轮廓模糊而温暖。

      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清澈,像是能洗净世间一切污浊……真像啊,像庙里的菩萨,低垂着眼,慈悲地看着她这污秽的灵魂。

      “菩萨……你是……来接我的么?”

      可是,像我这样的人,满身罪孽,满口谎言,合该下地狱的,怎么配让菩萨来接呢?

      她,听见了。

      “林菲,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

      庭审那日,林恩华穿着灰扑扑的囚服,站在被告席上,像一截被虫蛀空了的木头。

      法庭里的一切,国徽,法官,旁听者嗡嗡的议论声,都像是与他隔了一层。

      他耷拉着眼皮,只看自己脚前那一小片地。

      公诉人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将他日记里那些龌龊的隐秘,一一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旁听席上起了一阵骚动,有抽气,有低骂。

      他脸上却木着,只有戴着镣铐的手,微微地蜷了一下。

      法官的宣判来了,“……有期徒刑十八年。”

      “十八年。”他心里默念一遍,竟觉得一阵松快。

      这高墙铁窗,于他而言,不是惩罚,倒成了归宿。

      他这具早已被罪恶蛀空的躯壳,总算有了一个妥帖的,埋葬的地方。

      法警押着他,走向旁边那道小门。

      镣铐哗啦哗啦地响着,替他计算着这失败人生的最后几步。

      门外透进来的阳光,亮得刺眼。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急切地,将自己投入身后那片应得的永恒的阴翳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解脱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