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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热闹 ...

  •   南天贵无罪释放的消息,像一颗哑火的哑炮,在沉寂多时的矿工家属区里闷闷地炸开,没扬起多少尘土,却震得人心头发麻。

      巷子口那棵老槐树底下,终日聚着些闲人,今日却格外安静。

      南家对门的老赵攥着半拉韭菜合子,油汪汪的嘴角翕动着,一把拉住蹬三轮收废品的老头:“真……真放了?没……没那事儿?”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喉结上下滚动,猛地拔高调门,像是要盖过什么不光彩的回音:“我就说嘛!老南家那小子,打小看他长大,根儿上就正!能干那缺德事?当初我就觉着不对劲!”

      这话掷地有声,仿佛几个星期前,在厂区大会上跟着人群喊“严惩南天贵”,唾沫星子喷出老远的,是另一个披着他皮囊的鬼。

      隔壁屋里,吴秀英正在纳鞋底,闻言嗤笑一声,针尖在厚布上利落地穿过:“马后炮放得震天响。当初南老蔫家的小峰烧得说胡话,想借你家三轮推去医院,是谁嚷嚷车胎瘪了,躲瘟神似的?”

      老赵面皮紫胀,梗着脖子冲那声音来处吼:“老娘们家头发长见识短!那叫……那叫保持距离!懂不懂政治!”

      “呸!”一个干瘪的蒜瓣从窗口精准飞出,砸在他后脑勺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看热闹的人渐渐围拢,多是些不用下矿的婆姨和老人。

      交头接耳间,唏嘘感慨着“老天有眼”、“沉冤得雪”,言辞是滚烫的,熨帖着这突如其来的“喜讯”。

      只是这熨帖底下,是否藏着几分当初冷眼旁观的凉薄,或是此刻急于撇清的慌乱,谁也说不清。

      人心好比矿层深处的矿石,黑黢黢的,砸开了,也未必能看清内里的纹路。

      锦上添花,总比雪中送炭来得容易,也热闹得多。

      包兰芝正在自家小院那根锈迹斑斑的铁丝下晾衣服。

      水淋淋的矿工服沉得像坠了石头,她踮着脚,用力抻平袖口的褶皱。

      鹩哥的聒噪和邻居的议论顺着矮墙飘进来,她的手顿了一下,也只是顿了一下,随即“哐当”一声,将衣架狠狠挂上铁丝。

      铁丝剧烈晃动,甩出几滴冰凉的水珠,砸在她洗得发白的解放鞋面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她没说话,嘴角那两道常年向下抿着的纹路,此刻更深了,像是用刻刀狠狠划过。

      下午,家里的“热闹”便登门了。

      打头阵的是矿区工会的李大姐,人未到,声先至,热情得有些夸张:“兰芝妹子!兰芝妹子!天大的喜事啊!”

      她挎着印有“先进生产”的旧帆布包,手里拎着一网兜格外红艳的苹果,像个凯旋的将军闯进低矮的房门。

      “天贵娃娃的事,平反了!恢复名誉!你看,我就说嘛,乌云它遮不住太阳!”李大姐把苹果往桌上一墩,自来熟地搬过小板凳坐下,一把攥住包兰芝粗糙的手,掌心汗湿温热,“这些日子,苦了你们了!组织上都看在眼里!有啥困难,跟大姐说!”

      包兰芝默默抽回手,拿起炕上的鞋底,锥子扎过厚布,发出沉闷的“噗”声:“没啥困难,习惯了。”

      李大姐脸上的笑容僵了瞬,立刻又活络开:“你看你,还是这么要强!矿上领导研究了,考虑到你们家实际情况,特批给南雁一个招工指标,后勤处,轻省!姑娘家,稳当最要紧。”

      这是橄榄枝,也是补偿。

      包兰芝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李大姐脸上停留片刻:“谢组织惦记。雁子初中还没念完,不急,过两年再说。”

      她心里清楚,有些便宜,沾了骨头软,她不能为了一个指标,就让女儿矮人一截,让家里刚挺起的腰杆再弯下去。

      李大姐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向前看”、“日子会好起来”的宽心话,最终心满意足地走了,留下那兜红得刺眼的苹果,在昏暗的屋里散发着不合时宜的甜香。

      包兰芝看着那苹果,只觉得堵心。

      接着来的是和南天贵一个班组的老莫。

      他搓着手,站在门槛外,像根被钉住的木桩,黝黑的脸上混杂着局促与羞愧:“包婶……我、我来看看……”

      他手里空着,却比提着千斤重担还沉。

      “那天……天贵哥出事那天,他给了我一包烟,让我替他顶一会儿……我……林恩华他们逼我……我孬种!我不是人!我对不起天贵哥!”老莫的声音哽住,抬手狠狠抹了把脸,指缝间有水光闪动。

      包兰芝停下锥子,静静看着他。

      这个丈夫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没少在家里吃饭,她和秉义都拿他当半个儿看待。

      但他是怎么回报的?

      他当初那份证词,字字如刀,几乎将天贵推向绝境。

      此刻看着他涕泪交加的模样,包兰芝心里没有宽恕,只有一片被反复踩踏后的冷硬。

      “过去了。你也有老有小要顾。”

      老莫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嘴唇哆嗦着,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朝着屋里方向,深深弯下腰,鞠了一躬,脚步踉跄地消失在门外,背影佝偻得像瞬间被抽走了脊梁。

      人来人往,像走马灯。

      有当初落井下石,此刻讪讪说着“误会一场”的;有纯粹瞧热闹,拐弯抹角打听“赔了多少补偿”的;也有一两个真心替他们高兴,偷偷往南雁手里塞两个还温乎鸡蛋的老姐妹。

      包兰芝一律用那张宛若风干橘皮的脸和简短的“嗯”、“啊”、“费心了”挡了回去。

      她像个耐心的观潮人,看着各色浪头在她这片小小的沙滩上涌来又退去。

      而最高的一波浪,是吴梦母女掀起的。

      母女俩在低矮的院门外踟蹰了半晌,吴梦母亲脸上红白交错,心里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既拉不下脸面,又害怕被南家记恨,影响女儿乃至自家的风评,最终硬着头皮扬声:“兰芝妹子在家不?”

      包兰芝闻声出来,一见是她,脸色瞬间沉下,目光冷飕飕的。

      当初吴梦在学校如何带头孤立、欺辱南雁,她这当妈的岂会不知?

      “哟,吴主任啊,什么风把您这大忙人吹来了?”包兰芝的语气里带着罕见的讥诮。

      吴梦母亲脸上堆起尴尬的笑,一把将缩在身后的女儿拽到身前,力道大得让吴梦踉跄了一下,“这孩子!不懂事!以前都是她瞎胡闹,听风就是雨!快,给你南雁妹妹赔不是!”

      吴梦低着头,声音含在喉咙里,脸上火辣辣的:“对……对不起……”

      她感到屈辱,却又不敢反抗母亲,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南雁正弯腰收晾干的衣服,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她们只是两团扰人的空气。

      这种彻底的漠视,比任何激烈的斥责都更让吴梦难堪。

      她死死咬着下唇,眼圈红了。

      母女俩最终在包兰芝不咸不淡的“小孩子家打闹,过去就过去了”的话语中,灰溜溜地转身,像打了败仗的逃兵。

      包兰芝盯着她们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巷口,才轻轻啐了一口:“势利眼!”

      心里那口憋了许久的恶气,总算吐出了一些。

      日头西斜,将天边烧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时,最后一批,也是最出乎意料的访客,姗姗而来。

      王家夫妇——就是那个当初嚷嚷南家“名声臭过茅坑”的男人,和他那个语气温软却字字如刀的妻子,竟再次登门了。

      与上次的倨傲冷漠判若两人,此刻两人脸上堆满了近乎讨好的笑容,手里提着的礼物也明显上了档次,不仅有精致的糕点罐头,竟还有一块用油纸仔细包着,一看就价格不菲的藏蓝色涤卡布料。

      “兰芝妹子!雁子!都在家呢?”王母的声音甜得发腻,人未进院,笑声先飘了进来。

      包兰芝正在院子里筛捡米里的砂石,看到他们,手一抖,筛子里的米险些泼洒出来。

      她的脸色霎时变得极其复杂,她下意识地看向女儿,心里乱成一团麻。

      南雁却只是冷冷地瞥了那对光鲜的夫妇一眼,继续低头择手里那把翠绿的青菜,动作利落,神情淡漠,好像来的不过是两只误闯院落的野雀。

      “你们……又来做什么?”包兰芝的声音发紧,带着显而易见的戒备。

      上次那二百五十块钱和那些剜心的话,她一刻不曾忘。

      王父搓着手,脸上是极不自然的干笑:“呵呵,兰芝妹子,你看你这话说的……咱们好歹……差点成了亲家,走动走动不是应当应分的嘛!”

      王母立刻接口,语气是十二万分的诚恳与追悔:“是啊,兰芝姐!上次……上次是我们糊涂!我们也是被那些风言风语迷了心窍!回去后我们这心里啊,跟油煎似的!天贵是多好的孩子啊,如今真相大白,我们真是……真是替他高兴!”

      她一边说,一边热络地将手里的东西往包兰芝手里塞:“这点东西,不成敬意,给天贵压惊,也给雁子扯块布做身新衣裳!雁子这姑娘,我们是越看越欢喜,模样周正,性子又稳当……”

      包兰芝像被火钳烫到,猛地缩回手,礼物“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那块藏蓝色布料从油纸里滑出一角,在灰扑扑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她胸口剧烈起伏,上次被羞辱的场景历历在目,一股恶气直冲顶门,她想破口大骂,想把这对势利夫妻轰出去。

      他们凭什么以为,几句好话、一点礼物,就能把过去的践踏一笔勾销?

      王母却像是早有预料,脸上笑容不变,一把亲热地挽住包兰芝的胳膊,力道大得不容挣脱,心里笃定这家人总会为现实低头:“兰芝姐啊,咱们两家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当初给雁子和志刚定亲,那是看两个孩子投缘,咱们大人也知根知底。要不是后来……唉,真是造化弄人!”

      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王志刚,此刻更是手足无措。

      他比南雁大八岁,顶替父亲进了机电科,算是端上了铁饭碗,人模样也周正。

      此刻他却低着头,不敢看包兰芝,也不敢看南雁,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抠着裤缝。

      他心里对南雁是有些念想的,但也清楚自家父母之前的行径多么不堪,此刻的尴尬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父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宣布什么重大决定,试图拿出当家人的气势:“兰芝妹子,过去那些不愉快,就让它过去吧!现在天贵娃娃沉冤得雪,这是大喜!咱们两家的缘分,我看呐,断不了!志刚这孩子,你也知道,老实,肯干,心里头……一直就装着小雁呢。”

      包兰芝看着这一家子,听着这些话,只觉得一股浊气在胸间翻腾。

      他们轻飘飘的一句“过去吧”,就想抹杀她家天贵受的冤屈,她们母女挨的欺负?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看着那块掉在地上的涤卡布,只觉得是对她,更是对女儿南雁的莫大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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