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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好布料 ...

  •   薄薄的门板滤着屋外的喧嚣,邻家收音机里样板戏正唱到“壮志凌云”。

      包兰芝在外间灶台弄得乒乓响,锅铲刮着铁锅,带着一股子显而易见的火气,仿佛跟那铁器有什么过不去的冤仇。

      南雁慢腾腾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缀着深蓝补丁的棉袄,手指与那盘扣纠缠着。

      这身子太小,太生涩,许多事做起来都力不从心。

      但她心里是定的,时间在她这边,她等得起。

      推门出去,外间兼做厨房与饭厅,逼仄的空间浮着玉米面糊与咸菜疙瘩混杂的气味。

      父亲南秉义早已吃完上工去了,大哥南天贵和小弟南峰也跑得没了影踪。

      桌上只剩下小半盆稀糊,一碟黑黢黢的咸菜丝。

      包兰芝背对着她,正用力刷锅,肩膀绷得紧紧的,听见动静也不回头。

      南雁不声不响,自己舀了碗糊糊,就着咸菜,小口小口地吃着。

      玉米糊剌着嗓子,咸菜齁得人舌根发苦,这才是这个家餐桌上的本分。

      牛奶与鸡蛋,那是“金疙瘩”们的份例。

      “吃完了把碗刷了,地扫了,鸡喂了。”包兰芝硬邦邦的话甩过来,依旧没回头,“一天天的,光知道吃现成饭。”

      南雁不接话,安静吃完,起身收拾碗筷。

      她个子矮,够着水缸舀水有些吃力。

      包兰芝冷眼旁观,丝毫没有搭手的意思。

      南雁也不指望,踮着脚,一点点把事情做完。她做得不算利落,甚至笨拙,这具身体需要重新习惯劳动。

      扫完地,她拿起墙角那个破了个小口的瓦盆,去门外鸡窝抓了把麸皮拌上剩菜汤。

      两只老母鸡扑棱着翅膀围过来啄食。

      喂完鸡,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抬头看天。

      灰蒙蒙的,是南方冬日惯常的铅灰色,压得人有些闷。

      但她的心却异常地透亮。

      南雁回屋拿起那个军绿色的旧书包——是大哥淘汰下来的,边角已磨破,里面只一本语文,一本算术,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铅笔头。

      “我上学去了。”她对着那紧绷的背影说。

      包兰芝含混地“嗯”了一声,始终没回头。

      走出家门,冷空气瞬间裹上来,南雁精神为之一振。

      矿区的早晨是忙碌而嘈杂的,上班的工人们骑着二八大杠,叮铃铃汇入主干道。

      孩子们三五成群,追跑打闹着往矿子弟小学去。

      “雁子!雁子!这边!”一个清脆的声音喊她。

      南雁望去,是隔壁刘家的女儿刘小萍,同样穿着臃肿的棉袄,脸蛋红扑扑的。

      上辈子,这是她少时能说上几句话的伙伴,性子泼辣,后来嫁到外地,听说过得尚可。

      南雁快步走过去。

      “你今天咋这么慢?”刘小萍挽住她的胳膊,一股脑地说,“我刚看见你妈脸色难看得很!你又挨骂了?哎,我跟你说,二蛋他们在废料场发现个鸟窝,放了学我们去掏吧?”

      小孩子的快乐简单直接。

      南雁听着这叽叽喳喳,恍惚了一下。

      上辈子,她也曾这样无忧无虑过,只是那感觉早被岁月磨蚀殆尽了。

      “不了,”南雁摇摇头,声音平静,“放学我得早点回家。”

      “啊?为啥?”刘小萍失望地撅起嘴。

      “没啥,”南雁看着她,笑了笑,“就是有点事。”

      她得回去看看。

      若没记错,就是今天下午,包兰芝会把她藏了许久,准备给南峰过年做新衣的那块崭新深□□芯绒拿出来比划。

      然后,会被邻居孙婶几句恭维和挑唆冲昏头,决定将这紧俏料子送给孙家那比南峰还大的儿子,理由是“人家孩子可怜”,而南峰,“捡他哥的旧衣服穿穿就行了”。

      那布料,是父亲得了先进,矿上额外奖的。

      上辈子的南雁也只暗暗羡慕过,从未想过争。结果最后,便宜了外人。

      南峰哭闹一场,被骂“不懂事”。那布料穿在孙家小子身上不到两月,就摔破扯烂,白白糟蹋了。

      孙婶那人,嘴上抹蜜,心里藏奸,专爱占小便宜,包兰芝却偏吃她那一套。

      从前南雁觉得不干己事,懒得理会。现在,她不想忍了。不是心疼那块布,是不愿再看包兰芝犯蠢,让孙婶那种人得意。

      刘小萍见南雁态度坚决,虽失望,也没再纠缠,很快又被别的话题吸引。

      一路听着童言稚语,南雁的心慢慢沉静下来。她仔细回想着这个年代的一切。

      七三年,运动未歇,基层生活却已大致稳定。矿上效益不错,孩子们都能读书。

      将来恢复高考,矿上也出过大学生。

      知识改变命运,这话在任何时代都作数。

      她摸了摸书包里的课本。

      上辈子她成绩平平,初中毕业就接了包兰芝的班,在矿上招待所当服务员,后来因腿有些不便,拖到三十几才嫁人离开矿区。

      这辈子,绝不再走老路。

      学校是几排红砖平房,操场大,尘土飞扬。

      教室无暖气,角落砌着砖炉子,由值日生提前生火。

      烟囱常倒烟,熏得人直流泪。

      南雁在靠窗第三排坐下。

      同桌是个流鼻涕的小胖子王刚,父亲是卡车司机,家境不错,桌洞里常有零嘴。

      上课铃是工友敲一段挂在树上的铁轨发出的,声音刺耳。

      第一节是语文课,老师姓李,戴眼镜,神情严肃。

      她领着大家读课文,声音刻板。

      孩子们拖长调子跟着念,心思却早飞了。

      南雁读得格外认真,字字清晰。

      她的基础不差,毕竟经历过信息爆炸的时代,晚年虽潦倒,早年的底子和阅历还在。现在需要重新捡起,并且,要做得更好。

      李老师似乎注意到这个平日怯懦的女孩今天的不同,目光在南雁身上停留片刻。

      一上午的课很快过去。

      放学铃一响,孩子们像出笼的鸟儿冲出去。

      南雁收拾好书包,拒了刘小萍去食堂蹭暖气的邀请,快步往家走。

      她心里惦记着那块灯芯绒布。

      果然,刚近家门,就听见孙婶那夸张热络的笑声:“……哎哟喂,我的好嫂子哟!你可真是菩萨心肠!我们家那小子,皮得像猴,衣服穿身上就跟长了牙似的!你这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南雁推门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走进去。

      屋里,包兰芝正一脸慷慨地把那叠得整齐的深□□芯绒往孙婶手里塞。

      孙婶假意推拒,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布,笑得见牙不见眼。

      “妈,我回来了。”南雁出声,打断了推让。

      包兰芝看到她,笑容淡了点:“回来就回来,嚷嚷什么。”显然还为早上的事不快。

      孙婶倒是热情:“雁子放学啦?哎哟,真是越来越水灵了!”

      南雁不接话,目光落在灯芯绒上,故作好奇:“妈,这不是爸得奖的那块布吗?你要给小峰做新衣服啊?真好看。”

      包兰芝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小孩子家家的,问那么多干啥!”

      孙婶忙接话,语气带着刻意的怜悯:“哎呀,雁子还不知道吧?你妈心善,看我们家小子没新衣服穿,可怜,把这布给我们了!你说说,这真是……”

      南雁眨了眨眼,看向包兰芝:“妈,给小峰做新衣服的布,为什么要给孙婶啊?小峰过年穿什么?继续穿大哥的旧衣服吗?大哥的衣服肘部和膝盖都磨薄了,补丁摞补丁了。”

      包兰芝被问得一噎,脸上挂不住,尤其当着孙婶的面。她恼羞成怒:“大人做事,小孩别插嘴!旧衣服怎么不能穿了?暖和就行!就你事儿多!人家孙婶家有困难,帮衬一下怎么了?”

      孙婶也帮腔,语气却酸了:“就是啊,雁子,做人不能太小气。一块布嘛,给了就给了,旧衣服一样穿。”

      南雁看向孙婶,小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清亮得让人发慌:“孙婶,我记得孙叔前阵子也评了先进吧?矿上没奖励吗?我昨天还看见孙叔拎回来一大块猪肉呢,肥膘可真厚,起码有三指厚。”

      孙婶脸上的笑瞬间僵住。

      包兰芝也愣了一下,看向孙婶。评先进奖励猪肉的事,她好像也听人说起过。

      南雁慢悠悠继续说:“孙婶家连猪肉都吃得上,怎么会连给孩子做件新衣服的布都没有呢?还要来拿我们家给弟弟做新衣的布?这布是我爸下井流汗换来的奖励,矿上供销社都买不到这个颜色和厚度呢。”

      这话像一记无声的耳光。

      孙婶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张着嘴,那句“可怜见的”再也吐不出。拿着那块布,递不是,收不是,尴尬得恨不得钻地缝。

      包兰芝再糊涂,也明白过味儿了。看着孙婶的窘迫,再想想自家可能没新衣穿的小儿子,那点虚伪的慷慨和面子顿时被懊恼取代。

      她一把将布从孙婶手里抽回来,动作快得带了抢的意思。

      “那什么……他孙婶,”包兰芝语气硬邦邦,带着明显的不快,“我想起来了,这布……这布尺寸可能不太够,还得再搭点别的料子才行!就不麻烦你了!你家小子穿他爸的工装裤,结实!挺好!”

      说完,也不看孙婶脸色,拿着布转身塞进炕头木箱子,“啪”一声合上箱盖。

      孙婶站在当地,脸上青白交错,最后干笑两声:“啊……是、是嘛……那……那我就先回去了,家里还烧着水呢……”

      说罢,几乎落荒而逃。

      包兰芝冲着那背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气得不轻。

      她回过神,看向南雁,眼神复杂。想骂她多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毕竟,若不是这死丫头点破,今天这亏就吃定了,还得被孙婶当傻子糊弄。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烦躁地挥挥手:“愣着干啥?还不赶紧写作业去!”

      南雁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丝冷嘲。

      这才只是开始。

      她转身走向里屋那张兼做书桌的缝纫机,拿出铅笔和作业本。

      窗外,传来孙婶离开后,包兰芝刻意提高音量、指桑骂槐数落鸡不下蛋的动静。

      南雁的嘴角,无声地弯了一下。

      桌上的搪瓷缸里,热水冒着微弱的白气。

      她握紧了那截短短的铅笔,手指用力,在算术本的格子纸上,写下了一个工整而清晰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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