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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送不去的铁盒 ...

  •   谢承景觉得,这一程路,比他十几年走过的所有路加起来还要漫长。

      起初几步还带着虚张声势的急促,鞋底刮过结着薄冰的路面,发出“喀嚓喀嚓”的脆响,像碾碎了什么。

      可那扇锈迹斑斑的校门越近,脚步就越是沉滞,仿佛冻土之下伸出无数双无形的手,拽着他的脚踝,要将他钉在原地。

      最终,他还是在那棵老槐树下泄了气,背脊抵上粗糙皲裂的树皮。

      这老槐树是矿区的活化石,年岁比矿区的建立还要久远。

      寒冬早已剥尽了它曾经蓊郁的华盖,只剩下乌黑扭曲的枝干,倔强而狰狞地刺向灰霾的天空,盘根错节,像一只压抑着无声怒吼的巨掌,蓄势待发。

      树皮上刻满了历届学生的名字,歪歪扭扭,经年累月,成了深褐色的疤痕,记录着无数无疾而终的念想。

      冰冷的寒意穿透厚实的羽绒服,直往骨头缝里钻。

      谢承景把手揣在衣兜里,紧紧攥着那个方形的铁盒子。里面装着叔叔从A国带回来的“松露”巧克力,包装上的外文字母花哨得扎眼。

      冰凉的金属外壳早已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温热濡湿,尖锐的边角深深硌进掌心肌肤,带来细微的刺痛。

      但这痛,远不及他心口的撞击。

      那一下下,沉重而迅疾,仿佛濒死的困兽在胸腔里徒劳冲撞,要撞碎一切桎梏逃出去。

      他在心里把预备好的说辞翻来覆去地咀嚼,嘴唇抿了又抿,几乎要抿出血来。

      “早啊,南雁。”——太刻意,活像专门蹲点的流氓,他自己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昨天的巧克力,甜吗?合口味吗?”——蠢透了,万一她说腻呢?

      要不,就假装偶遇,漫不经心地塞过去,配上句“我叔买的,甜得齁人,帮忙消化点”?——似乎……稍微自然点?

      薄雾渐散,学生们像被惊扰的蚁群,从矿区纵横交错的巷道里涌出。

      杂沓的脚步声,呵气成白的喘息,混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

      许多目光,好奇的、探究的,或轻或重地落在了槐树下那个过于醒目的身影上。

      “欸,看那边,”压低的议论声顺着冷风飘过来,“那个‘洋娃娃’,大清早杵那儿喝西北风呢?”

      “等人吧?瞧那望眼欲穿的劲儿,跟块‘望妻石’似的。”

      谢承景下颌线绷紧,别开脸,假装研究树皮上深刻的纹路。

      可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遍遍扫向那条从红砖房区蜿蜒而来的泥泞小路。

      他的心,就悬在那条路的尽头。

      每一个从那个方向走来的身影,都让他的心高高提起,又在辨认出不是期待中的人后,猛地沉落下去。

      “哟!这不是咱们的谢大公子吗?今儿怎么有兴致在校门口当起门神了?”几个穿着臃肿旧棉袄的男生晃了过来,像一堵移动的墙。

      他们是矿上老工人的子弟,身上带着股未经打磨的粗粝劲儿。

      谢承景抿紧了嘴唇,像是没听见。

      他不想跟这些人起冲突。

      “啧,人家是‘国际友人’,跟咱们能一样吗?”旁边一个瘦高个阴阳怪气地接话,目光像带着倒刺的钩子,在谢承景那件扎眼的羽绒服上反复刮擦,“瞧这派头,演哪出啊?《矿区王子历险记》?”

      一阵干瘪的哄笑声响起。

      谢承景面无表情地扫过他们,依旧沉默。

      雾气终于散尽,稀薄的阳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在老槐树乌黑的枝桠间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上学的人流渐渐稀疏,校门口变得冷清,像退潮后裸露的滩涂。

      谢承景的心,也随着那份喧闹的远去,一点点沉下去,沉进冰冷的淤泥里。

      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彻底淹没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破开迷雾的帆影,终于出现在了那条小路的尽头。

      是南雁。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红色棉袄,颜色洗得有些发白,肩上挎着那个发旧的军绿色书包。

      她走得不快,微微低着头,每一步都走得认真而用力,踩碎了地上的薄冰,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谢承景的心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所有的犹豫、胆怯、自我否定,在这一刻都被那股汹涌而来的热流冲散。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南雁走近了,直到距离几步之遥,才察觉到树下有人。

      她抬起头,目光与谢承景相遇的瞬间,愣了一下。

      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纯粹的墨黑,在渐渐明亮的晨光中,像两丸被深井寒水浸过的黑曜石,清澈,沉静,深不见底。

      “早啊。”谢承景几乎是抢着开口。

      南雁停下脚步,声音平稳:“早。你……在这里等人?”

      “嗯……算是吧。”谢承景感觉自己的耳朵又开始烧起来,“那个,昨天的巧克力……你觉得,好吃吗?”

      话一出口,他恨不能时间倒流。这问题简直蠢钝如猪。

      南雁似乎没料到他会追问这个,唇线轻轻一抿,点了点头:“很好吃。多谢。”

      话音落下,沉默便如冰冷的雾气般弥漫开来。

      谢承景搜肠刮肚,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接续的话题。他像个蹩脚的演员,忘光了所有台词。

      南雁侧头望了眼校门,催促道:“你不进去吗?要打铃了。”

      “进,这就进。”谢承景连忙应声。

      机会稍纵即逝,他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体温焐得滚烫的铁盒,动作快得扯歪了书包带:“这个……给你。”

      南雁的目光落在那印着陌生文字的铁盒上,没有接。她眉梢蓦地一蹙:“这是什么?”

      “也是巧克力,不一样的口味。”谢承景强作镇定,声音却泄露了细微的颤抖,“我叔叔塞给我的,实在太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南雁的视线在铁盒与他微微发抖的手之间停留了一瞬,那双清凌凌的眼里,掠过一抹难以捕捉的复杂。

      “谢谢,但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不贵!真的,就是普通巧克力!”谢承景急了,手悬在半空,进退两难,“你尝尝看,不喜欢再还我也行……”

      南雁看着他固执举着的手,又看向他那双写满恳切与不安的眼睛,静默了几秒。

      那几秒,对谢承景而言,漫长得如同被冻结的时光。

      最终,南雁还是摇了摇头,语气里覆上一层薄霜:“昨天的,已经谢过了。这个,你自己留着。”她顿了顿,目光在他过于扎眼的羽绒服上一掠而过,“别辜负你叔叔的心意。”

      说完,她不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侧身从他旁边绕过,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向教学楼。

      那抹洗得发白的红色,决绝地汇入稀疏的人流,消失在楼梯拐角浓重的阴影里。

      谢承景满腔孤勇筑起的堡垒,像被掺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灭,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冰冷与空洞。

      他愣在原地,手里死死攥着那个送不出去的铁盒。

      金属的冰冷此刻才迟来地透过皮肤,一点点渗入血液,冻僵了指尖,冻麻了整条手臂。

      他看着那空无一人的拐角,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南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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