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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光与影 ...


  •   北京的冬天干冷,风像刀子。但季近青觉得,这比南京那种湿漉漉往骨头缝里钻的寒意要好受些。

      心理医生的诊疗室成了他每周必去的“净化间”。起初是艰难的,将那些盘踞心底十五年的执念连根拔起,无异于一场没有麻醉的颅内手术。但渐渐地,他学会了区分爱与病。

      爱是希望对方好,病是不计代价要得到。

      药物稳定了他的情绪,认知行为疗法帮他重建了思维的边界。

      他开始真正地“看见”北京。不再是透过寻找温妤安影子的滤镜,而是用他自己的眼睛。

      季近青去了故宫,在红墙黄瓦下,感受历史的厚重与个人的渺小;他去了颐和园,在结冰的昆明湖上行走,想象着陶允辞若在,定会大呼这冰面像巨大的钢琴键;他甚至真的和远在英国的陶允辞通了视频,隔着时差,听对方热烈地讲述新曲子的灵感,而他则平静地分享着后海酒吧里听到的一段不知名民谣。

      “Qing!你听起来不一样了!”陶允辞在屏幕那头夸张地比划,“你的旋律,终于从阴郁的小调,转向了……嗯……一种安静的、等待黎明的大调!”

      季近青只是笑了笑,没有否认。

      他好像真的放下了。不再刻意打听她的消息,手机里那个名为“An”的加密相册密码,被他换成了自己都记不住的一串随机字符,如同将过去的执念彻底封存。

      他开始能专注地谱曲,音符不再是压抑情感的泄洪口,而是变得舒展,甚至带上了一点他原本性格里被压抑已久的、冷峻的幽默感。

      冬天很快过去,岁末将至。

      跨年夜,他一个人在家。窗外是北京璀璨的灯火,电视里放着喧闹的晚会,衬得屋内愈发寂静。他开了一瓶酒,自斟自酌。

      胃里暖了起来,头脑却异常清醒。他不会再去幻想,在这个全世界都在团聚的时刻,门铃会突然响起,外面站着她。

      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已经连同他的病态掌控欲一起,被药物治疗和心理疏导剥离了出去。

      他喝得有点多,视线落在墙角画架上夹着的那张画——华泓叶送的花生田剪影。夕阳,旷野,并肩的两人。曾经觉得那是他偷来的、最接近幸福的瞬间。

      如今再看,却品出了一丝讽刺。那场“完美”的约会,从头到尾,都是他精心设计的剧本。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抓起外套,踉跄着出门想平复心情。融入了跨年夜喧闹的人潮。街上到处都是相拥的情侣,欢呼的人群,他的孤独像投入大海的石子,无声无息。

      恶心感越来越强烈。他扶住路边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狼狈地呕吐起来,搜肠刮肚,像是要把这一年的苦楚都吐干净。吐完之后,虚脱感袭来,他靠在树干上,冷风吹着额头的汗,一片冰凉。

      第一个念头竟是:真糟糕,给环卫工人添麻烦了。

      他苦笑着摇摇头,从口袋里摸索纸巾,想尽量清理一下污渍。

      就在他抬起头,试图辨认方向的时候,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双眼睛。

      隔着几步的距离,温妤安就站在那里。穿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围巾裹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澈的、温柔的眼睛。她手里拎着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些速食和牛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周围的喧嚣褪去,只剩下风吹过光秃树枝的呜咽。

      季近青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酒精让他的反应变得迟钝,他甚至怀疑这是否是幻觉。他看着她,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戴上温柔体贴的面具,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刻意的悲伤或祈求。

      他只是怔怔地、甚至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嘴角还残留着一点狼狈的痕迹。

      温妤安皱了下眉,目光从他苍白汗湿的脸,移到他刚才呕吐过的地方,再回到他有些失焦的眼睛。

      她什么也没问。

      几步走上前,将便利店袋子换到一只手,另一只手伸出手,抓住了他冰凉的手。

      “能走吗?”她的声音透过围巾,有些闷,听不出什么情绪。

      季近青几乎是本能地点了点头。

      她便不再多说,拉着他,转身,朝着她公寓的方向走去。没有犹豫,没有回头。

      季近青跟在她身后,像个迷路的孩子被领回家。手腕处传来她掌心微热的温度,真实得让他眩晕。

      进门,温暖的空气包裹上来。她的公寓不大,布置得简洁温馨,有淡淡的、属于她的香气。

      “去沙发上坐着。”她指了指客厅,语气依旧平淡,然后便拎着袋子进了厨房。

      季近青依言坐下,胃里的不适和酒精的后劲让他有些昏沉。他看着她从厨房出来,递给他一杯温水和两片胃药。

      “吃了。”命令式的口吻。

      他乖乖接过,吞下。温水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然后,她在他对面的地毯上坐了下来,抱着一个抱枕,仰头看着他。目光直接,没有任何闪躲。

      “喝酒了?”她问。

      “嗯。”他老实承认。

      “因为跨年夜?”

      “不全是。”他顿了顿,补充道,带着一点连自己都意外的坦诚,“只是突然想喝。”

      然后,他抬起头,环顾了一下这个小小的、充满生活气息的空间,目光最后落回她脸上,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甚至有点自嘲的弧度:

      “环境不错。比我想象中……温馨。”

      这不是他惯常会说的、那种滴水不漏的赞美。语气里甚至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久违的,属于季近青本性的、略带棱角的评价。

      温妤安看着他,没有错过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不同于以往完美温柔的神色。

      那里面,有疲惫,有狼狈,有未曾完全褪去的痛苦,但也有一种……陌生的、近乎真实的放松?

      她沉默了一下,没有接他的话茬,反而突兀地、轻声说了一句:

      “北京的冬天,很干。”

      季近青愣了一下,随即,一个更真实、几乎可以称之为腹黑的笑容,极浅地在他唇角浮现:

      “嗯。比南京好,至少……不会让心也跟着发霉。”

      这话带着刺,也带着一种坦诚的粗粝。不再是包裹着糖衣的温柔陷阱。

      温妤安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她忽然也笑了,不是平时那种礼貌疏离的弧度,而是一个带着点疲惫、又有些如释重负的、极淡的笑。

      “是啊。”她轻声应和,将脸埋进柔软的抱枕里,声音闷闷的,“发霉的心,晒晒太阳就好了。”

      就在这个瞬间,季近青清楚地感觉到,那层横亘在他们之间、由谎言、掌控和完美表演构筑的冰墙,伴随着他病态的执念一起,在这个寻常又不寻常的跨年夜,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杯中的温水已经见底,胃药开始发挥作用,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被压了下去,但另一种更灼热、更混乱的东西,却在酒精和眼前人的催化下,悄然蒸腾。

      季近青靠在她的沙发上,感觉比刚才清醒了些,但某种被压抑已久的、属于他本性的东西,似乎也随着那层“完美恋人”的外壳一起碎裂了。

      他看着她坐在对面地毯上,抱着抱枕,侧脸在暖色灯光下显得柔和,却又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冷。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平静。笑声里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近乎挑衅的意味。

      “温妤安,”他开口,声音因为酒精和刚才的呕吐还有些沙哑,“大半夜的,把一个算是‘前男友’的男人捡回家……是什么意思?”他顿了顿,目光像带着钩子,直直地看向她,“想重归于好?”

      温妤安抱着抱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那里面没有慌乱,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甚至是一点……不耐烦。

      “季近青,”她的声音清晰,像碎冰撞在玻璃杯壁上,“我从不吃回头草。”

      这话像一把刀子,干脆利落。若是以前那个“完美”的季近青,此刻大概会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悲伤和理解,然后体面退场。

      但今晚的季近青没有。

      他闻言,非但没有受伤或退缩,嘴角反而勾起了一个更加明显、甚至可以说带着点痞气的弧度。

      那层温柔的伪装彻底剥落,露出底下原本被压抑的、带着攻击性和占有欲的真实内核。

      “没关系。”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像不见底的寒潭,却又燃着暗火,“我吃。”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充满了无声的、一触即发的张力。

      谁先动的手?记不清了。

      或许是他先伸出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或许是她先倾身向前,眼神里燃烧着一种混杂着愤怒、不甘、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念的火焰。

      距离被瞬间吞噬。

      呼吸交织在一起,带着酒气和彼此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没有温柔的试探,没有小心翼翼的讨好,像是积压了太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喷发的出口。

      混乱的,急促的。一场没有预告的暴风雨。

      云朵是多余的障碍,被天空不耐烦地剥离,散落在地,像是褪下的旧日躯壳。夜色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瓢泼大雨哗啦啦的淋湿整个北京。

      他的吻落下来,不再是记忆里那种珍而重之的轻柔厮磨,而是带着惩罚意味的啃咬,带着绝望的探索,像是要在她身上打下新的烙印,覆盖掉过去所有由“算计”构成的虚假温柔。她不甘示弱地回应,指甲在他背脊留下抓痕,像野性的猫,在疯狂与冷静的边界试探。

      灯光似乎太亮了,映出彼此眼中不再掩饰的欲望和狼狈。没有甜言蜜语,只有压抑不住的思念与冲动。

      是报复吗?是对过去那个不真实自己的清算?还是单纯被身体最原始的渴望驱使?分不清了。

      他不再温柔,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道,像是要确认她的存在,也像是要碾碎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所有谎言与隔阂。

      她也不再扭捏,仰起头,承受着,迎合着,甚至主导着,她在风暴中航行,明知危险,却无法抗拒那征服浪潮的本能。

      汗水,体温,失控的心跳。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规划、所有的不应该。

      风暴渐息。

      房间里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心跳和尚未平复的喘息。空气中弥漫着荷尔蒙特有的、暖昧而潮湿的气息。

      季近青的手臂还横在她的腰间,沉重,带着真实的体温。他没有立刻松开,也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用温柔的话语去填补事后的空白。他只是静静地躺着,看着天花板,胸膛起伏。

      温妤安先动了。

      她推开他的手臂,坐起身,丝被滑落。温妤安没有看他,径直下床,捡起地上的睡衣裹上,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的缠绵或羞赧。她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窗帘。窗外,北京城跨年夜的灯火依旧璀璨,远处的天空偶尔炸开一簇迟来的烟花。

      背对着他,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女王在宣告领土的主权:

      “季近青,你听好了。”

      温妤安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燃烧着冷静的火焰。

      “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你在掌控。现在,结束了。”

      “如果……如果还有下一次,”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他,“由我开始,由我结束。我要掌控全局。”

      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季近青躺在那里,看着她站在光影交界处的身影,纤细,却充满了力量。他脸上没有惊讶,没有不满,反而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了一个笑容。

      一个真实的、带着点疲惫、却又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的、甚至可以说有点……欣赏的笑容。

      “求之不得。”

      或许这不是一段健康关系的正确开端。但至少,这是他们第一次,以真实的面目,剥去了所有伪装、算计和病态执念的,不完美的、甚至有些狼狈的真实面目——真正地、赤裸地,站在了对方面前。

      在黑暗的对面是光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光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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