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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夏蛇卧雪[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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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杰后来见到腹部被掏空的廉价人偶,是在她病房。
曾在裹尸袋横尸的艳俗人偶穿着得体,乱糟糟的头发被梳好,怀中抱着毛绒玩具。五官被重新画过,嘴角不再诡异勾起,眼神也从木讷的谄媚变为灵动。
变得像活生生的女孩。
他观摩许久,决定好好见她一面,于是坐在人偶旁边,等她回来。
等到她进icu的消息。
隔着icu玻璃,呼吸机面罩的管子,心电监护仪的线,输液软管…各种不知名的管线连着她的躯体。蛛网。
路过的主治医师问,您是她的家人吗?
夏油杰说,还不是。
医师问,是她的恋人吗?
夏油杰说,不是。
我是注视她的人。
回到病房,插一束新鲜雏菊。
人偶Jane身边,摆着本书,一角衔尾蛇书签露出,他拾起翻看。
——当我坠落时,我被慢慢地带到你的身边。
——带我进去吧。没有天使前来搭救我们。
——因为我们在一起。全都形单影只。
放下书,回到盘星教,吞食许多咒灵球。
送走一个接一个的猴子,喷酒精消毒除臭,倚着廊柱看日落。
管田真奈美见到他摸着自己肚子比比划划,问:“您在干什么呢?”
夏油杰说:“人偶开这么大的洞,装的下茶具,又能装下多少咒灵球呢?”
三天后,又一次,她从icu出来。
如她与他这般强大的术师,能否活下去更多取决于求生的意志。
活下去啊…
换一束雏菊,摸摸病床昏迷人的脸。
他说:“乌洛波洛斯[Ouroboros]。”
几天后的会面,她说,有人在她房间摆了一束雏菊,有人翻了她的书。
夏油杰说,哦?是吗?
她说,那个人非常没礼貌,擅自闯进别人的地方,动别人的东西,还留下残秽。
夏油杰说,哦?是吗?
“夏油杰,你在挑衅我吗?”
夏油杰笑眯眯推过一碟巴斯克蛋糕
“尝尝这次的。”
她一边吃一边说,没有下次。
夏油杰还是托着下巴,笑眯眯问她,甜吗?
“还行。”她说。
“我不会加入盘星教,对你的‘大义’也没兴趣。”
夏油杰说,不着急。
她含着叉子,歪头打量他:“你这个人,真奇怪。”
吃完蛋糕,她接过钱打算走。
夏油杰说,我送你回去。
她很不耐烦地把钱往怀里一揣。
——嗖——
没影了。
夏油杰眯眼看一会她消失的方向,对管田真奈美说,盘星教要设个限速的‘帐’了。
“夏油大人。”管田真奈美说:“没有那种东西存在。”
“真奈美,没有可能要学会创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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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下次见面,她很无语,说离谱,怎么会有‘帐’限速,你们盘星教交通规则既然连这都管,怎么不管管那个漏洞百出的‘大义’?
夏油杰说,为了‘大义’而死,听起来比因为使用咒力超速奔跑进icu有意义多了。
她说,我讨厌意义。
夏油杰问,那你喜欢什么?
“喜欢别人给我钱,又不来烦我。”
给钱但是总烦她的夏油杰问:“你讨厌我吗?”
“讨厌的还不明显?”
“很明显。”夏油杰笑着说:“但是你再讨厌我一些也可以。”
“哈?”她一边吃蛋糕一边说:“夏油杰你真莫名其妙,你去治治脑子吧。”
他笑,从宽大僧衣的袖内取出一只珐琅彩首饰盒,推过去:“礼物,给你的。”
她抬眼看他,又看珐琅盒,推回去。
“没兴趣。”
他将盒盖打开。
——咔哒——
酒红法兰绒上躺一条黑色衔尾蛇项链,头尾相接的环,血滴般的红宝石眼睛。
[Ouroboros]
再次推来。
推到一半,盒子另一端抵到她伶仃的指尖,两股对抗的力让它停在桌面中间。
“没兴趣。”她说。
夏油杰向前倾身,离她更近些。
“收下给你500w円。”
片刻后,对向指尖力道松懈,他的手推着盒子向她靠近,最终停在蛋糕碟另一侧。
他们的手在一条平行线,女性的手捏着小叉子,男性的手推着首饰盒。
两双手都瘦,皮肤隔着薄薄肌肉层贴着手骨。
他的血管在手背凸起,血流有力搏动。
她的血管透过苍白皮肤呈现清晰的青色,手背有针头拔出后残留的淤青。
夏油杰猜,她的手是凉的,如浸过山间冷泉。
他收回手,还保持倾身的姿势,较以往的距离,更近些。
她还在吃蛋糕,小钢叉托着乳黄的细腻糕体被抿进淡色唇里。
夏油杰觉得,她很没警惕心。
他忽然想摸摸她的脸,或暖暖那只浸过冷泉的手,像之前在她病床前做的那样。那时她的眼睛闭着,现在睁开了。
眼睛也像冷泉。
他没那样做。
如往常一般,吃完茶点,她就该走了。
因为限速,夏油杰得以送她。
并肩行到盘星教门口,又到山门,再下山,沿着车道走。
“你别跟着我行吗?诅咒师也是有隐私的。”
“顺路。”
“那你先。”
“累了,歇歇。”
她停步,很不耐:“别以为是雇主我就不能干掉你。”
夏油杰笑:“你把项链戴上我就走了。”
“我讨厌身上有别人的东西。”
“1000w円。”
“我讨厌,身上,有,别人的,东西。”
这下倒是有些该有的警惕了。
“别跟着我。”
她转身,脚步干脆。
夏油杰微笑目送,背影渐远,他忽然扬声道:“医药费,已经替你结清了。”
背影霎时顿住,庞大咒力沸盈,鼓动跳跃如火如刀的杀意锚定他。
夏油杰岿然不动。
林间风摇动树叶,沙沙作响,一二声寥落秋日高唱的蝉鸣。
红叶卷到她脚边,脉络有锈蚀般的痕迹,她一脚踩碎。
鞋跟碾着红叶,反复几次,磨碎。
沸盈咒力退潮般回敛,侧头瞥他一眼。
她说:“多管闲事。”
夏油杰说:“不客气。”
她从视野消失,夏油杰背身,原路返回。
山间红叶旋舞扑向僧袍,一片落在他掌中。虫食嗑叶脉后,在破洞边缘蜕下透明外骨骼。
在这个秋季,虫与叶,它们都将死去。
夏油杰对着虫蜕说:“胃口真好。”
丢掉叶片,回到和室,坐在她刚才的位置。
她杯中残茶已冷,他呷一口。又将她用过的叉子含进嘴里,金属的凉意,淡淡的甜。
山风吹过空荡大殿,吹过殿前青砖铺就的前庭。
满是猴子的世界,家人,还是太少了。
漏洞百出的大义吗…
“即便如此。”他吞下咒灵球,说:“也有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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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开病房门说:“Jane,我回来了。”
“今天有人送了我礼物,那个人,你也认识。”
“他是个讨厌的人,总做多余的事。”
取出项链戴在人偶脖子。
她点点脑袋:“他的这里有问题。”
靠着桌子,她开窗点一支烟夹在两指之间:“在我这里,他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我也给不出自己没有的东西。”
“他想要的太多。”她说:“他给的也太多。”
“加起来,比我的命都重。”
“这人是个骗子和混蛋。”她说:“还以为自己是救世主。”
她忘记抽烟,烟燃尽,长长的灰烬,一整只,摇摇欲坠。
“傻子。”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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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杰再下单时,电话被挂断,打过去发现自己被拉黑。
“真任性啊。”他笑起,编辑起邮件。
第一句话自然是道歉开篇,惹您不快十分抱歉。接着问询,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弥补…
洋洋洒洒写几段,措辞妥帖周到。
转念想,按她的性格,该是不耐烦看,又删删减减。
正删着,门开了,是管田真奈美,表情凝重。
“夏油大人。”她说:“刚刚医院安排的人汇报,那位的情况不太好。”
情况确实不好,忙碌的猴子团团围着她,身上的管线更多了。
分不清抽取还是输送生命的网连接一个又一个金属仪器。
“滴滴滴——”仪器的警报声中,主治医师举着除颤仪在皮肉下一贴,无意识的身体抽搐,痉挛跃起。
你将要去彼岸吗?还是在河中?你在渡河吗?
医师说:“再来…”
夏油杰又一次回到17岁夏天,死寂的停尸间,后辈半截身体。
死,将人的尊严都剥离。
在它面前,人平等的狼狈不堪。
抢救还在继续,夏油杰在此岸伫立。
「你会反转术式吗?会我就跟着你。」
他想起,她与硝子抽同样的烟。
倘若15岁时,他们一起入学高专,她遇到硝子,现在也就不用陷入管线织就的蛛网。
但世事没有倘若,他们在猴子王国流离失散。
命运的水波将两个孤独灵魂撞在一起,他们清晰看到彼此皲裂的痕迹。
活下去吧,夏油杰想,活下去。
不管是诅咒还是祝福,活下去。
回来吧,回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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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睁眼时,已经两日后。
见她醒来,他在床边给她剥起葡萄。
她尚未完全清醒,空茫看他一阵。
“夏…油…杰…”
“嗯。”他温声:“是我。”
她的眼睛又慢慢合上,睡去,几分钟后又慢慢张开。
“杰…”
夏油杰应一声,摸摸她的脸。
她又睡去。
他从人偶脖子上取下衔尾蛇项链,戴在她颈前。动作轻。
她再清醒,葡萄已经剥好一半。
这次是真的清醒,眼神怪异地盯着他。
“夏油杰,你怎么在这?你是鬼吗?脑子到底有什么毛病?”
他把葡萄皮丢进垃圾桶,端起堆着果肉的碟子坐在她床沿,说:“主治医师来电,叫我来签病危书。”
“胡扯,我委托给了律师事务所。”
“现在不是了。”夏油杰说。
她骂了句,气力不足,声音小。
“吃葡萄。”他说,一颗剥皮葡萄被递到嘴边。
她开口,没等说话,葡萄果肉就被眼疾手快喂进去。
果肉含在嘴里,她愣了下,嚼嚼咽下去,沉默一会。
后知后觉的怒,骂一句,又被喂一颗。
夏油杰笑着看她,她被看得不自在,又骂一句,又被喂一颗。
喂几颗,她也习惯了,干脆想吃葡萄时就骂一句。
葡萄吃尽,她才发现本该在人偶身上的项链到了自己颈前。这次真是狠狠骂了一句。
夏油杰笑着说,没葡萄了,葡萄吃完了。
她躺回枕头,转头望着天空,短促叹口气,转回来问:“你到底要干嘛?”
“你想不想要个家?”
“哈?”
“以后可以把盘星教当成家。”
“夏油杰。”她说:“你还真当自己佛祖转世普渡众生啊?”
言语讥讽,她的表情却是悲怜的,她自己并不知道。
他抬手摸摸她的脸,她又愣了会,拍开他。
尽管她已用尽力气,但到底是病中,夏油杰看来,那力度轻得如一只鸟。
“我怎么没早点遇见你呢。”夏油杰说。
她用打量外星生命的眼神打量他。
未知的,不可理喻的,宇宙彼端穿越而来的,令人困惑的生命。
“醒醒吧。”她开口:“治治你白骑士综合征。”
他看着她。
三袋吊水的冷液顺着留置针流入她体内,被子下,淡黄的温热液体又沿着软管流向尿袋。
人体,仿佛成为一台过滤器。
夏油杰问:“你还疼不疼。”
她燃烧的眼中迸出一点痛苦的火星,跳到他皮肤上,灼烧。
猛地,病瘦身体爆出力气,抡起床头玻璃杯兜头砸来。
夏油杰没躲,水先淋在头顶,很快额角一痛,玻璃碎成块,混着血流下。
“你给我滚出去。”她说,胸口剧烈起伏。
他凝视她一会,眨眼,视野覆盖一层红膜。
她因用力过度而发抖。
想再摸摸她的脸,手指蜷缩几下,他最终退走了。
门合上,走廊中,他取出手机,调出监控。
不清晰的画面中,她费力摸索床头抽屉的烟,抖着倒出一支,叼在嘴里,许久点不着滚轮打火机。
她说:“废物。”
面色漠然。
他的指腹停在屏幕中人的脸上,一滴血也滴在屏幕中。抹掉血滴,依然残留微粘触感。
管田真奈美此时来电。
“夏油大人,乙骨忧太已经安排妥当。”
他该试试‘里香’的能力了。
挂断电话,他靠着医院墙外,也抽一支烟。
血流到袈裟,灰色烟烬被风揉在血里。
夏油杰想到初见时,她塞回猴子腹内沾满烟灰的脏污肠子。
“罢了。”他说:“罢了,罢了…”
2016年末,初冬季节,他们隔着一堵墙,一起抽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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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洪水要来了。
我不能登上方舟。
因为我是鱼。
我生活在洪水中。
上帝眼中没有鱼,不然祂不会将洪水称为灾难。
我见到被洪水淹没的索多玛。
我被方舟的渔网捕获。
船上生灵食我肉,饮我血。
白鸽叼来新生柳枝。
鱼骨被抛回水中。
那里有我的同类,以我的名字,呼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