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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夏蛇卧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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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道的雪是棉絮般厚的,轻柔的冷,不似东北寒风烈如刀割。
即便如此,出现了本该冬眠的蛇,也是异常的。
“大概是因为温泉的缘故。”跟在身后的管田真奈美说。
“要处理掉吗,夏油大人?”
夏油杰看向温泉,雪地中是蛇爬行后留下的波浪状圆形轨迹,周期性相叠的半圆先他一步沿小路通向汤池。
她在蛇迹尽头的汤池里,汤池水面腾起的雾气与细雪中,影影绰绰的身影伸手,戳了戳正在行进的黑蛇。
蛇立起上半身,摆出攻击姿态。
她顺势摸摸蛇头。
冬季反应迟钝的蛇,没有立即攻击她。
她便又摸几下,退回汤池。
蛇反应了一会,趴下溜走了。
夏油杰说:“不必麻烦。”
管田真奈美颔首:“好的,明白了。”
“百鬼夜行准备如何?”
“米格尔的‘黑绳’已清点完毕,京都…”管田真奈美有条不紊地一一汇报。
“最后,您安排的,关于…那位。”
管田真奈美的目光也落在汤池:“也…准备妥当。”
“全部妥当了啊。”夏油杰含笑:“很好。”
“那么我便先回去,进行最后的检阅了。”她顿了顿:“也祝您…旅途愉快。”
“辛苦你了,多谢。”
管田真奈美背影消失。
夏油杰自廊下赤脚步入小径,冷雪覆身,他沿着蛇迹走,抵达雾气朦胧的泉边,挥开石块上的雪落座。
似有若无的白雾里,她在水中央,身后水松枝干积满白雪。
良久,她问:“所以呢?这是场告别旅行吗?”
“可能算是吧。”
——啪嗒——
雪块落入池水,消失不见。
她从池中央向他靠近,直到发梢水滴清晰可见。
夏油杰垂眼,他们对视。
“百鬼夜行,什么时候。”
“12月24日。”
在两周之后。
她仰头望天,落雪的苍穹,也灰白。
“蠢货。”她说。
水波动荡,夏油杰望见送她的黑色衔尾蛇项链被佩在胸前。
常年浮于脸上的笑意收敛,他说:“如果我死了——”
“闭嘴。你找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继续说:“如果我死了,你去找真奈美,她会带你…”
“叫你闭嘴!”
她从水中豁然起身,不着寸缕跨出汤池,冬日中,病瘦的热躯漫着雾气迈上小径。
她错身而过,踏在蛇迹,脚印使雪融化,灰青石砖露出。
飞雪近身,便被热气化成雨,与汤泉变冷的水一同顺着脚踝流到地上,令石砖覆盖一层薄冰。
夏油杰随之起身跟上,褪下浴衣,披在她身上。
掌心搭在肩头,她驻足,夏油杰又向前一步。
那是个拥抱也可以的距离。
但他只说:“别着凉,照顾好自己。”
她望着雪的眼睛合上,几秒后睁开。
“别太自以为是了,你出现之前我都过的好好的。”
目光落在她颈侧的项链,他说:“那就好。”
他放手,她继续向前。
赤身伫立在雾与雪中,夏油杰想,这是个错误,项链,不该送出的。
与她初见时,他正狩猎。
怯懦畏缩的猴子自以为躲在暗室便能逃避咒术师的搜捕,他信步游逛,进行猫捉老鼠游戏,迎面碰到做任务的她。
夏油杰认得她,在盘星教收集的诅咒师情报中。很强,与他年岁相当的孤儿,拖着病体为筹高额医疗费接任务。
看到他,不耐地点支烟,张嘴骂孔时雨不靠谱,说好是私人任务。
夏油杰失笑。
并不冲突,他说,我该拿的都拿走了。
“命还没拿走吧?”
“还没。”
“那就好。”她说。
她往一个方向确信地走,夏油杰跟在后面,问:“怎么知道是这里。”
“人死前,想躲的,无非那几个地方。”
夏油杰说:“你很擅长做这个。”
她把烟掐掉,在木地板用鞋底碾碎。
“以前查过我吧,假和尚。”
“认识我?”
“不认识。”
夏油杰笑道:“不生气吗?”
“习惯了。”
“那么不介意这次我跟着你吧?”
“立个束缚就不介意。”
“什么束缚呢?”
“一会要是我突然死了,就替我收尸。”
夏油杰问为什么。
她讥讽地说,你为什么要随时呼吸,我就为什么要随时会死。
她问,立不立?
夏油杰答应了。
束缚只持续了十五分钟,任务结束。
猴子死了,甚至无需她发动术式,切腹自尽。
“他还真怕你,你做了什么?”
“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
她转头望夏油杰一眼。
他噙笑:“怎么了。”
“真是恶趣味。”她说:“你用对未知的恐惧杀了他。”
“谁知道呢。”夏油杰说:“不过猴子确实无法想象我们。”
“愚昧、混沌、肮脏。”他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
她穿好一次性防护服,戴起乳胶手套,铺平黑色裹尸袋,把猴子尸体丢进去。
“我没资格觉得。”
那猴子切腹到一半,便受不了疼痛,又没有介错猴。于是拖着半截肠子,跌跌撞撞寻了枪草草了事。
从口腔伸进的消音枪管,子弹穿过颅骨,击碎玻璃烟灰缸。
满屋是脏污的红色血渍,她皱眉把沾着烟灰的热肠子塞回去。
“还不如等我动手呢,干净又痛快。”她说:“这家伙,把术师当成魔鬼了啊。”
“畏惧是自然的,猴子与我们,本就不是同类。”
——滋——
她拉上袋子拉链,褪下手套与防护服。
“真傲慢啊。”她说:“猴子与人,也没什么不同。”
夏油杰替她提起袋子:“区别就在于,开化的猴子在谋杀人类。”
“难道不是这样?”夏油杰又问。
她看着他的袈裟说:“原来是这种类型的传教。”
向外走时,路过客厅,一排展柜,她在其中一个前停步。
她念出名字:“乌洛波洛斯[Ouroboros]”
展柜简介上写:环形衔尾蛇陶片——腓尼基出土(公元前7世纪)
他问:“要带走吗?”
“假的,不用。”
夏油杰说,看来你也很擅长这方面。
“不擅长。”
“哦?”
她说真迹在雇主那见过。
“况且。”她说:“这家伙的家底,恐怕已经被你掏空了,现在整屋都是赝品吧。”
“喜欢真迹的话,怎么没拿过来?”夏油杰问:“那位雇主难道不是猴子?”
她淡淡反问,怎么,这也归你管?
夏油杰双手举起示意:“抱歉,没有打探的意思。”
她不置可否,只是加快脚步。
夏油杰稳稳跟在身后:“说来,你的理想是什么?”
她嗤笑:“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奢侈的东西。”
夏油杰又问:“那你想要什么?”
“真奇怪,我们聊到这个程度了?”
夏油杰笑笑。
她抽出根烟叼在嘴边,夏油杰上前替她点火。
她后撤,皱眉看他。
夏油杰说,我有个友人,你们抽同样的烟。
又不是什么稀有烟。
他将火往前递递:“火,还要吗?”
她没动,夏油杰于是再向前给她点上。
“你愿不愿意和我去盘星教。”
“不愿意。”
“原因呢?”
“没原因。”
几句话间,到了门前。
孔时雨的车停在那,见到他们并肩,对他说:“稀奇,没和你打起来?”
夏油杰一边将袋子搬进后备箱一边说怎么会,她的性格很好。
孔时雨见她把烟头按灭在前车盖上,看看夏油杰,没说话。
临走时,夏油杰敲敲车窗。
“对了,我叫夏油杰。”
“知道了,邪教头子。”
车行远,夏油杰笑着摆手。
他翻出手机拨通电话:“莫西莫西?真奈美,再去查一下她。嗯…对…她不愿意来…不用管…对了,再查查她的雇主…”
“难以沟通?不…性格相当有趣…当然,好的方面…是的…可惜实力没探出来,好消息是…”他笑着说:“相处很愉快。”
“可以准备第二次接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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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会面比他预计要晚得多。
“刚从icu出来,指定她出任务的话,要再等等。”孔时雨说。
挂掉电话,他又翻阅情报。
孤儿,父母不详,器官衰竭,术式代价。
他看几遍,翻页。
雇主信息栏贴着讣告,猴子们倾轧下失去孩童的单身母亲,倾尽寥寥无几身家,求孤注一掷的复仇。
情报显示,接任务前,她们有过会面。
任务被接下后,雇主从天台跃下,比切腹半路赶去吞枪的雄猴子决然得多。
夏油杰合上资料。
真迹大概被雇主猴卖了筹款吧。
那点钱,够她医疗费吗?
即便如此,也仅凭喜好接任务吗。
再见是半月后,相似的场景,一样的束缚。
这次时间持续了30分钟。
他们遭遇了咒灵,安静蛰伏的特级咒灵,挡在雄猴子身前。
它展开领域,千百只眼睛流出黑色眼泪,黑色波涛溶解目之所及。
她在黑色海洋中央说:“原来咒灵也会哭。”
“是它的攻击本能。”夏油杰说:“要我帮忙吗?”
“不用。”她说。
她在黑色海浪中坐下。
“不动手吗?”
“再等等。”
“等什么?”
黑色眼泪侵蚀她的身体,她的指甲和眼角开始渗血,她说:“等眼泪流干。”
“没关系吗?”夏油杰问:“你的身体。”
她没回答,就像不需要回答为什么要呼吸。
“看看世上唯一黑色的海。”
“眼泪做的海。”她说:“泪海。”
安静的黑色海洋悄然将她向死亡一侧推进,夏油杰也在她身侧支腿坐下。
“不怕死吗?”
“还行。”
“不怕我也死了没人给你收尸?”
“既然那时你已经死了。”她说:“就什么都不会想了。”
“不觉得为了活着努力一下比较好吗?”
“你随意。”她说。
虚空裂开黑色缝隙,夏油杰放出咒灵隔开海浪。
“那个术式的裂缝后面有什么?”
“咒灵。”夏油杰说:“许多咒灵。”
“除此之外呢?”
“只有咒灵。”夏油杰说:“那东西,就是咒灵本身。”
“原来如此,你是咒灵的容器。”
“真是让人不舒服的说法。”
她目光投向封闭领域中四面环绕流泪的眼睛:“你想要这个咒灵?”
“可以吗?”他问。
“这是个除了流泪什么都不会的没用咒灵。”
夏油杰笑了:“特级咒灵哪里会没用。”
“它确实是个没用的咒灵。”她说:“领域内连普通人都杀不死。”
夏油杰垂眸凝视她。
“并非杀不死。”他说:“你感觉不到吗?”
“什么?”
“悲伤,痛苦,恐惧,沮丧,焦虑…”夏油杰说:“如果我没猜错,流下眼泪时,恐怕就是身死之时。”
“原来是这样。”她说:“用来杀死没用人的没用咒灵。”
他们都不是没用的人,谁都没流泪。
黑色眼泪流到领域支撑不住溃散的那刻,她的术式发动。
万花筒般绚丽虹光飘荡在回廊时,她取手帕擦拭眼角与指甲间的血液。
色彩流动,虹光打在她脸上,像迷幻的电影镜头。
色彩消失,咒灵消失,任务目标的生命也消失。
夏油杰能想象到,猴子眼中,两个奇怪的人席地而坐,说着匪夷所思的对话。
不论是黑色泪海,还是打在她脸上万花筒般的虹光,都无法在猴子的虹膜中显影。
猴子不能理解绮丽到迷幻的术式,也不能理解他们。
她一边将猴子丢进裹尸袋一边说:“啊,忘记了,你要这个咒灵。”
他替她提起裹尸袋:“没关系,毕竟是你的任务。”
她摘下手套问:“你是不是见过我?”
“?”
任务结束,他在孔时雨后视镜照脸。
不应该啊。
“她呀,就是那样。”孔时雨说:“如非必要,谁都记不住。”
果真,那之后夏油杰去医院看她,面对面行过,陌生人一样。
其实本也不过是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知道了,邪教头子。」
隔着医院玻璃窗,夏油杰说:“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持续向孔时雨下单一年,金鱼都记住人了,她还是对他没印象。
直到管田真奈美找来,在桌上摆了一排账单。
“夏油大人。”管田真奈美说:“女孩子不是这么追的。”
“え?”
夏油杰失笑:“真奈美,不是你想的那样。”
“您每周都去医院难道是为了检查身体吗?”
虽然这么说有些怪,但他确实是去散心。
管田真奈美问,在医院?
是的,在医院。
开始是为了招揽去过一次两次,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习惯。
并不是每回都能遇到她。
她有时会在楼下花园,有时在天台,有时在病房,有时在icu,有时不在医院。
说不清她会去哪里,如果她想,可以去任何地方。
这些地方,包括此岸与彼岸。
他单方面与她熟识。
或许,他只是想去道别。
向一个不认识自己的人道别。
管田真奈美收起账单,将厚厚一沓放在桌面磕齐:“您的‘散心’姑且不谈,这种破费的‘招揽’还要继续吗?”
夏油杰说,继续。
继续到成为她“必要”的时候。
又是漫长的一年过去,与她的束缚定得与菜菜子美美子去演唱会次数一样多。
某次任务后,她说别找孔时雨下单了,直接找她下单,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夏油杰瞧瞧她说,你还怪‘聪明’呢。
交换联系方式时,看她往手机输入【刘海骗子】。
他笑着问,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她随口说,夏油什么吧。
“SUGURU.”夏油杰说:“GETO SUGURU.”
她点头,重复了一遍。
“有任务就联系我。”
他笑说好,又问:“说起来,我们见过几次了?”
“没注意,三四次?”
“三、四次啊…”夏油杰重复。
他说:“你还没记住我的名字吗?”
她捂嘴咳了一声,手帕擦掉唇边的血。
“以后不会了。”她说:“夏油杰,我记住你了。”
隔天去医院时,换掉袈裟,穿着便装在她眼前逛一圈,她还是没认出来。
卫生间镜子前,夏油杰又左右照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出卫生间,找到她所在的花园。
隔着榉木与花丛,他电话向她下单。
她坐着轮椅闭目养神,膝上摊开本书。
电话响了,她接通,还是闭着眼睛。
“谁?”
“是我,夏油杰,还记得我吗?”
“当然,什么任务?”
“这次…”
这时拄着双拐的小猴子哭哭啼啼拉来护士,电话那头传来嘈杂声音。
“您怎么又抢别人轮椅…”
她神态自若地夹着书从轮椅起身,继续说:“再说一遍,没听清。”
夏油杰轻咳一声,压下笑意,一本正经报出时间和盘星教的据点,讲好酬金,目标定为一位金发外国女人。
电话挂断,夏油杰买了只金发等身的硅胶人偶。
任务那天,她推门而入,夏油杰身着袈裟等她,身侧放着裹尸袋和一沓钱。
“人呢?”她问
夏油杰说处理好了。
“这样定金也不退。”
“放心,不会让你白走一趟的。”
他把钱递过去,还是笑。
“这次就当陪我喝喝茶吧。”
她接过钱飞速点着,头也没抬地说:“在尸体边上?”
他说死猴子确实扫兴。
裹尸袋拉链拉开,露出前几日买的廉价金发硅胶人偶。
夏油杰介绍,这就是今天任务目标——Jane.
他从人偶掏空的內腹取出茶具茶点。
“夏油杰,你脑子有病吧?”
夏油杰给她斟茶,茶点是巴斯克蛋糕。
他向她介绍大义,介绍由术师创造的新世界。
Jane在两人脚边死不瞑目,嘴角诡异上扬。
一屋子里,她唯一有点兴趣的就是Jane.
夏油杰问她,难道不向往那样的世界吗?咒灵消失,会有更多同伴,更多可能性。
她打断他,你会反转术式吗?会我就跟着你。
夏油杰叹气,可惜。
她叉起一小片巴斯克蛋糕,放进嘴里。
夏油杰托着下巴问,甜吗?
“一股裹尸袋味。”
“欸?”
她撂下叉子离开,夏油杰又拿起她的叉子尝尝。
果然,还有廉价人偶身上的工业试剂味。
“你在干什么?”
夏油杰一转头,她又回来了,他还含着她用过的叉子。
他放下叉子,对她一笑。
她歪头看他几秒,从他身边把Jane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