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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衔尾蛇之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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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自己的力不从心,视觉在衰弱,也感知不到温度变化,刚才,我的手无法抬起,摸了很久,才发现手腕折断了。
我知道最终时刻要到了。
隔壁病床是年幼的我。
现在是1999年,20世纪末,耳机中播放city pop ,昭和的繁华落幕后,还留有最后一丝霓虹泡影。
年幼的我睡得不安稳,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器官在衰竭,又被庞大咒力勉强撑住存活。此刻我正感同身受。
下床用反转术式治愈好她,她眉头解开。很小的,幼嫩的手握住我的食指。
我颤了一下。
那是我吗?薄薄的皮肤层,包着新肉和柔软的骨头,让我想到刚出生的小老鼠。
见过有人食用这种刚从鼠类胚胎转化成的苟且生命,蘸一下酱汁。
“吱——”一声,幼鼠的脑髓眼珠和血肉一同在唇齿爆开,软骨被嚼烂,肠道和膀胱也在臼齿碾碎,混合唾液吞下。
指背轻触她的脸,幼童肌肤贴在第二指节背侧,像个薄薄的羊脂球,我小心翼翼,仿若一滩血水将从她的皮肤泵出。
曾发誓这辈子不爱任何人,任何人包不包括自己,没想过。
前几天带她去看夏油杰,他老家是个除了荞麦面什么特色都没有的乏味城镇。
整个城镇只有一个小公园,别的孩子在沙坑玩堆城堡,夏油杰背着书包看一阵,又独自去荡秋千。
他年纪小小,刘海也小小,耳垂倒是大。
“妈妈。”她牵着我,指着夏油杰,仰脸稀奇道:“会推秋千的贞子欸!”
孩子的音调又高又清脆,穿过很小的公园,小刘海猛地抬头。
他跳下秋千奔来:“你也看得到?!!”
他们理所当然玩在一起,我坐在长椅,见她对夏油杰说:“沙坑没什么可玩的,里面猫屎可多了!”
小小夏油杰笑,门牙缺了一颗,她说,小老头。
小小夏油杰又把嘴捂上了。
他让“贞子”给她推秋千,她荡得很高,笑声也飘得很远。
小小夏油杰一直舍不得松开她的手,直到路灯亮起,孩子们陆续被家长领回用晚饭。
没有人叫夏油杰回家。
他攥着书包带说,爸爸妈妈都上班。
盘星教主夏油杰没提过猴子父母,到这里前,我也没想过,夏油杰与我不同,他不是天生地养的野种。
他的头犯错一样低着,我的头也曾这样低过,在垃圾桶翻便利店过期便当时。
我带他们去吃荞麦面,这东西没什么好吃的,寡淡。
他只吃了一份,放下筷子:“我吃饱了,多谢您的款待。”
我和老板说:“再给他来两份。”
他有礼貌地说:“谢谢您,我足够了。”
老板稀奇地说:“夏油家的小子,什么时候来这里吃得这么少啦。”
小小夏油杰伪装斯文被拆穿。
年幼的我说:“妈妈,他脸红了耶。”
他红着脸吃完三份荞麦面,从店里出来,我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孩子。
我送他回家,一户建门前,室内灯光亮着,隐约夫妇的争吵声。
他说:“没事的,等我回去,他们会就停。”
年幼的我说:“幸好我没有爸爸,妈妈从来不用吵架。”
小小夏油杰“欸?”了一声。
他说:“阿诺…抱歉?”
年幼的我莫名其妙,她说:“妈妈,小老头什么意思?”
我说:“他的意思是,你很坚强。”
小小夏油杰说,是的。
他抿抿嘴:“请问…您…还会再带她来吗…”
不会了。
他的头又垂下去。
他说:“那…可以给我联系方式吗?我不会随意打扰…”
我看着年幼的夏油杰,不做言语。
年幼的我拉拉我的手。
“妈妈,你又流血了。”
取出手帕,拭眼角渗出的血。
“您…”他小心地问:“生病了吗?”
我不出声,年幼的我也不出声,她看着自己鞋尖。
我知道她衣袖中的手,紧攥拳头。
小小夏油杰开始哽咽。
原来夏油杰小时候也会哭。
手搭在他头上揉揉,生涩地。
“你们会再见面。”我说:“你喜欢她吗?”
他用袖子不停擦眼泪,连连点头。
我说:“她的性格你也看到了,即便这样,也喜欢吗?”
年幼的我说:“你诚实一些啦,不喜欢我也无所谓,我都习惯了,只要妈妈爱我就够了。”
小小夏油杰拼命摇头,牵住她的拳头。
“我喜欢你。”他说:“比所有人都喜欢你。”
年幼的我被这句话定住,她无措看向我,那是她被欺凌,被病痛折磨时也不曾露出的眼神。
能杀死咒术师的,是幸福。
捂嘴咳一声,满口血腥,我默默收起掌中染血手帕。
牵着她,我们走了。
小小夏油杰在身后喊道:“我会记住你!你要记住我啊!我是夏油杰!下次见面你要记住我啊!!”
她正要回话,我捂住她的嘴:“不要轻易许诺自己办不到的事情。”
“妈妈?”
关于夏油杰的记忆,她会在我离去那日,连同我,作为束缚的代价一同封存在脑海深处,直到命运改变之时。
她亦开始流泪,她用小小手做成喇叭,对他喊:“你要记住我啊夏油杰!你要记住我!等我去未来找你!”
回来路上,她问:“妈妈,未来的夏油杰也是这样吗?”
“一样的。”
“他那么大还会哭鼻子?”
“他学会偷偷哭。”
“真的吗?”
“真的。”
藏在心里哭。
她问:“那,‘我们’是怎么遇到的?”
我笑笑,缺德缺到一起时遇到的。
诅咒师敛财的方法无非那几种。有一天,目标恰巧一致,他骗财,我索命,协商了几句,现场处理得干净。
他叫住我,问愿不愿意和他去盘星教。
——不愿意。
——原因呢?
——没原因。
后来又遇到两三次这种情况。
我说,夏油杰,别再找孔时雨给我下单了,直接找我下单,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交换联系方式。下次叫我过去,人都处理好了,裹尸袋摆在那,旁边一沓钱。
他递给我钱,说,陪我喝喝茶。
我说,在尸体边上?
他说,死猴子确实扫兴。
他把裹尸袋拉开,一头廉价的化纤芭比金发的女人偶,睁着诡异的双眼和微笑唇安详躺着,躯干中间有个大洞。
他从被掏空的硅胶人偶里取出茶具和茶点。
我说夏油杰你脑子有病吧?
他招呼我坐下,开始传教。
我烦不胜烦,茶喝到一半,抬脚走了。
后来他又下单两次,不传教,问我喜欢什么。
我说喜欢别人给我钱,又不来烦我。
他问,你讨厌我吗?
我回,讨厌的还不明显?
他说,很明显。
他说,但是你再讨厌我一些也可以。
我“哈?”了声,夏油杰你真莫名其妙,你去治治脑子吧。
他笑,推过来一只珐琅盒,说,给你的礼物。
没兴趣。
他打开,黑色衔尾蛇项链。
没兴趣。
他说,收下给你500w円。
兴趣来了。
喝完茶,我走,他送我到盘星教山门口,下山,沿车道继续走。
我说你别跟着我行吗?诅咒师也是有隐私的。
他说,顺路。
我停下说你先。
他说累了歇歇。
别以为是雇主我就不能干掉你。
他说,你把项链戴上我就走了。
我皱眉,我讨厌身上有别人的东西。
他说,1000w円。
我说,我讨厌,身上,有,别人的,东西。
转身走了,他目送我说:医药费,已经替你结清了。
住脚,我止住沸腾杀意,侧头瞥他一眼。
“多管闲事。”
他说,不客气。
再下单,我不打算去了,拉黑,手机丢一旁。
再睁眼,他在病床边剥葡萄皮。
我说,你是鬼吗?你脑子到底有什么毛病?
他说,你主治医生给我电话,签病危书。
我说你胡扯,我委托的是律师事务所。
他说,现在不是了。
我骂了一句,他说吃葡萄。
葡萄确实挺好吃。
更不爽了,又骂一句。
又吃一颗。
骂了几句就吃几颗,后来想吃葡萄就骂一句。
吃完葡萄,才发现脖子多了根项链。
再骂一句,夏油杰说没葡萄了。
我说你到底要干嘛?
他说,你想不想要个家?
哈??
他说,以后可以把盘星教当成家。
我说,夏油杰你还真当自己佛祖转世普渡众生啊?
他摸摸我的脸,我拍开他的手,一手老茧,摸衣服上能勾丝。
夏油杰说,我怎么没早点遇见你呢。
我说,醒醒吧,治治你白骑士综合征。
他问,你还疼不疼。
我忽然就很烦,抡起杯子砸向他,淋他一头水,满身碎玻璃渣,划破他额角。
我说,你给我滚出去。
他流着血瞧我一阵,退走了。
我在病房点一支烟,火机几下都点不着。
我说,废物。
从那之后,到他死前,我们又见了三次。
第三次,他脱下那身丑的要死的和尚装,换了便服,山本耀司的。
医院里女护士们有意无意在门口来来回回看他。
他说,菜菜子美美子给他挑的。
我很嫌弃,你不会是把那个山本什么干掉,从他衣柜里穿的二手服装吧?
他捂着肚子笑。
我莫名其妙。
他说,好可爱,你。
我觉得他在阴阳怪气骂我。
他说他绝无此意。
他额角的伤早就好了,我瞥到,又低头,说,所以呢,这次又来干嘛,我不会加入盘星教。
他说没关系。
那时已是冬季,窗外是嶙峋的光秃树枝。
他说,要不要去北海道看雪?
哈??
他拿手机,调出攻略,很多雪景照片。
没兴趣。
他滔滔不绝介绍起北海道,从景点到特产到风土人情,像个导游,念了一个钟头。
我烦不胜烦。
他开始朗诵川端康成的《雪国》
「穿过长长的县界隧道,就是雪国。夜的底色变成银白。火车在信号所停下了…」
我说停停停,我去,别背了。
于是我们也乘着列车,穿过长长的隧道,来到雪国。
他一反常态没有到远离猴子的深山老林,我们在一家久负盛名的温泉汤池下榻住了几天,他包场,没有其他客人。
雪花纷扬,我浸在露天汤池中,看水松枝干积满白雪。水面腾起蒙蒙雾气,他身着白浴衣在雾气中浮现,扫开泉边石块的雪,坐下。
我说,所以呢,这是场告别旅行吗?
他说,可能算是吧。
我说,百鬼夜行,什么时候。
他说,12月24日。
我算算,还有两个周。
雪飘下来,砸在他披散的长发。
我说,蠢货。
他说,如果我死了。
我说闭嘴,你找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继续说,如果我死了,你去找真奈美,她会带你…
我说叫你闭嘴!
豁然起身走向舍内。
跨出池子,他跟来,脱下浴衣披在我身上。
风夹着雪落在他赤裸的身体。
他的掌心,热的,隔着半湿浴衣搭在肩头。
别着凉。他说,照顾好自己。
我说,别太自以为是了,你出现之前我都过的好好的。
他说那就好。
这就是我们间最近的距离了。
我披着他的衣服继续向前走,他站在雾与雪中。
12月24日,夏油杰亡于高专。
12月25日,圣诞节,管田真奈美找到我,取出一份转赠书。
我说,滚出去。
次年3月,夏油杰的亡魂出现在汤泉边。
雪,已几近消融。
他的身体有个新名字,叫“羂索”。
他用夏油杰的语气说,我来邀请你,毁灭世界。
水松的雪水滴滴答答落在汤池。
他比夏油杰,要聪明多了。
我不需要家,我需要毁灭。
他给我擦干头发,执起木梳,梳发,动作轻柔娴熟。
他说,我曾是女人,也做过母亲。
我跟在羂索身边七个月,关于夏油杰的事,大部分,都是听他所说。
美美子与菜菜子不可置信,她们说,求您,帮我们夺回夏油大人。
没有什么夺回,我说,夏油杰已经死了。
涩谷事变后,死灭洄游开启。
羂索问,那两个女孩死在宿傩手中,没问题吗?
我说,谁?
羂索说,没什么。
他说,你要真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我说别恶心人了。
他笑,两指点在我额头——无为转变。
我见到汤泉水面朦胧雾气,雪落在他乌黑长发,他赤裸的身体,变成红色,流满池塘,我泡在他的血中。
很暖。
醒来,我发现,自己领会了反转术式。
身体轻盈又空洞。
我问为什么。
羂索说,我也送你一份礼物。
他说,是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一直想要送给你的礼物。
蠢货,我说,蠢货。
那以后几天,天元死了,羂索死了。
2018年12月24日,宿傩死了,五条悟也死了。
世界还活着。
我打算继续毁灭它。
建立和平不容易,葬送它却容易。
只要掀起暴乱,仇恨就会无休无止纠缠下去,直到人们对伤痛麻木,不再因幼童尸骸上落满的苍蝇哭泣,短暂的和平,又会到来。
我擅长做这个,一部分天生,一部分从羂索身上学来。
他像教导弟子,用夏油杰的声音,事无巨细教导我。
他说,你得多学一些,如果我死了,你照顾好自己。
我说,恶心,别学夏油杰说话。
他说,抱歉,不是有意的,毕竟我有他的记忆。
我说,闭嘴!都说了别学他说话!
他笑笑,不说了。
我不能说,你别学他笑。
我问羂索,你还分的清自己是谁吗?
他说,那也不重要,理想,才重要。
大义是理想,癫狂是理想,和平是理想,毁灭也是理想。
我骂了一声,他说,这里没有葡萄。
理想主义,为理想而亡。
他死后又几年,我被乙骨忧太用刀捅穿时,这么想。
他问我,做这些事,发动战争,毁灭世界,有什么意义。
我说,我讨厌意义。
我以对自身不能发动反转术式为代价交换了束缚,展开最强领域。
他说,里香,要上了。
乙骨忧太,我说,让我看看你的‘爱’。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
「穿过长长的县界隧道,就是雪国。夜的底色变成银白。火车在信号所停下了…」
夏油杰说「我怎么没早点遇见你呢。」
“是诅咒。”我倒在地上:“原来是诅咒。”
夏油杰,你在诅咒我。
“乙骨忧太。”我说:“你复制了夏油杰的术式吧,给我看看,他的术式。”
时隔多年,我又见到夏油杰的术式,虚空中漆黑的裂纹。
我问乙骨忧太,那里面有什么呢?
他不知道,他没有吃过咒灵球。
所以,里面是一片空洞。
我说,那倒是个很清静的坟墓。
我迈进去。
黑暗。
黑暗也被吞噬的黑暗。
原来是这个意思。
【由暗而生,比黑更黑。】
这是夏油杰腹内的“帐”啊。
我找个舒服位置,法老王一样端庄躺下。
疾痛,我的老朋友,再次降临。
不知多久,血不再流。
又不知多久,虚空中,一点红光,来自颈前。
我提起红光,是衔尾蛇的红宝石眼睛。
“变成咒具了啊。”
“你有什么用呢。”
它不答话。
“你能把反转术式还我,带我出去,然后我们继续毁灭世界。”
许愿失败,很显然不能。
我将它握在手心,枕在脑下,侧身躺,睡着了。
我梦到那年,他从硅胶人偶的大洞取出茶具和茶点,打开一看,巴斯克蛋糕。
叉子挑起一小块,放进嘴里。
他托着下巴,笑问我:“甜吗?”
“夏油杰。”我看着他,说:“倘若一切尚未发生。”
倘若一切尚未发生。
虚空中,衔尾蛇旋转。
倘若一切,还来得及。
2025,倒带。
2024—2023—2018—2007—2006—1998
我睁开眼,雨落下。
雨声中,甲壳虫驶过,街头影像店,大块头彩色电视正重播《东京爱情故事》。
报刊亭的头条是亚洲金融危机。
大雨滂沱,我在街边暗巷中,遇见年幼的自己。
眼中的血,便被雨水一起冲下,爬满了脸。
我抱起她,走向未来。
血水滴落,从1998穿过1999,来到现在。
我的手上都是红。
“我的时间要到了。”我对年幼的我说。
她搬来凳子,我们分吃一碟巴斯克蛋糕。
“甜吗?”
她拼命点头,肩膀抽动。
“没关系,哭吧。”
“你以后,可以流泪。”我对她说。
她的泪从稚嫩的脸纵横流下。
“以后在他面前可以尽情流泪。”我说:“流泪,是被爱者的特权。”
“妈妈。”她说:“妈妈…”
我摸摸她的头,感到生命在渐渐消失。
“你要记住。”我对她笑了:“生命甜美。”
夏油杰,生命甜美。
——生命甜美——
我睁开双目。
正值清晨,夏油杰28岁生日后的第一天。
二月初,窗外树木尚且未生新芽。
“亲爱的?”他摸摸我的脸:“怎么哭了?做噩梦了?”
我环抱他,吻他的唇。
“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
夏油杰,我们去北海道看雪吧。
去看雪吧。
这一次,不要坐在石头上,不要留在雪地中。
让我们丢掉湿冷的浴衣,在羊水般的热泉赤身相拥。
夏油杰。
生命甜美。
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