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往事（停更）》Alatariel

93、第十四章 伊阿宋，凡人的悲哀

　　恐惧，是人类心中永恒的情感；他们害怕未知的、复杂的、无法理解的……而他们最需要的，便是一种安全感；为了这种安全感，他们甘愿放弃爱情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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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不是正逐渐变得与命运本身一般变态？”站在云端，俯视着塞萨利的海岸，我不确定地问着身边的雅典娜。视线聚焦的那处沙滩上，有一艘陈旧的大船，架在青铜底座上，被当作纪念碑陈列起来；不远处，一个佝偻落寞的身影正逐渐向其靠近……这幅景象似曾相识，却又全然陌生。
　　“就因为我们给了他最初想要的一切？别说笑了！”带着一丝轻嘲，雅典娜不以为然地应道。

　　那个人类的身影正是伊奥尔科斯的前任国王——伊阿宋。
　　当初雅典娜选择由他来主导阿尔戈号的冒险时，他正是意气风发的双十年华，却是真正的无名小卒，一心想要夺回被叔叔珀利阿斯篡夺的王位。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他的人生中，荣耀、权力、财富、美人，应有尽有。是的，他当初受到雅典娜眷顾时所能奢想的一切都已成为现实，然而……

　　“然而，他实际上却一无所有。”我说。
　　曾经，他有过妻子、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但这些都已不复存在。
　　现在正是伊阿宋成为伊奥尔科斯国王的第十个年头，未至四十的他在美狄娅离去后，又有过三任妻子，却始终膝下无子。
　　“曾经以为代表一切的东西，在得到后却发现远远不如自己所作出的牺牲。在失去之后，他意识到孩子与家庭的重要性，但这从来不在最初的愿望中……”雅典娜终于还是正视了我的质疑，“讽刺？或许。命运的作弄？显然是的。但诸神的责任？我无法同意。我们或许对他们的命运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但最终作出选择与裁决的却是他们自身……如果当初伊阿宋遵守了自己的誓言，那么之后的一切也不会发生。”
　　我同意雅典娜的话。
　　然而，若真遵守了婚姻的誓约，他就不是伊阿宋了……人类的命运之所以被预先注定，神祗的命运之所以如此难以突破，除了命运本身设定的时局外，自身本性对命运发展的可能性所造成的限制才是最终的原因；神祗难以战胜的自我，是人类甚至难以认识到的，这样的他们如何能够突破既定的命运？

　　这场悲剧不是任何人的过错。
　　伊阿宋当然是爱美狄娅的。美丽而神秘，危险而迷人……这样独特的女人，怎么会不令男人趋之若鹜？更何况，阿弗罗狄忒虽然做事半吊子且不负责任，她本身的神力却从来不打任何折扣。
　　然而，若我们因此而认为爱情理所当然地战胜一切……那么我们显然太高估阿弗罗狄忒的影响力，以及那种情感在人类生命中的重要性了。从另一方面讲，若我们以为伊阿宋离开美狄娅只是因为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那则是对赫拉的侮辱——婚姻不是光爱情便能维持或者毁灭的。不然的话，赫拉与阿弗罗狄忒的关系不会是如今的僵持不下。
　　对伊阿宋来说，美狄娅不同于他过去所知道的任何女人；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控这个他称为“妻子”的女人。她的残忍、对传统道德的不屑一顾则是对其价值观的严重挑战。无论多么爱对方，在伊阿宋的意识中，他始终无法排除美狄娅来自异邦蛮族的事实。而美狄娅所掌控的力量，更超越他所能理解的范围，在他心中蒙上了无边的阴影。
　　太多的隔阂与缺乏信任，这场婚姻在一开始便注定失败。最终，心中的恐惧战胜了其它情感，于是伊阿宋选择了最安全的一条路：离开美狄娅，迎娶科林斯公主——权利、财富与地位，人类在感到不安或茫然时最有效的心灵慰籍。

　　“他们之所以被赋予自由意志，就是为了防治神祗对人类的命运进行过渡的控制。”赫尔墨斯的声音插了进来，我身边的空间紧跟着开始出现如水面般的波动，然后从中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由羽翼装饰的鞋帽，手中持有双蛇盘绕、附带羽翼的权杖，葛利昂。
　　面前的情况与２０年前的某一天形成了戏剧性的呼应，昭示着一段传奇的尾声……

　　“已经到时间了？”我问道。
　　赫尔墨斯不会仅仅为了凑数而出现在这里，伊阿宋的死期看来不远了。“他貌似挺健康的……要出什么事了？”在一切开始的地方面迎接生命的终结，这位英雄的悲剧结局总算还有其诗意……
　　回答我的是重物落地的声音——阿尔戈号船头捆绑着的多多纳神木毫无预警地坠落，将正在船下歇息的伊阿宋砸断了脖子，当场毙命。
　　面对那透着凄凉的惨烈，我不忍地别过头去，耳边传来赫尔墨斯难得肃穆的声音，如同宣读悼词：“依靠神祗的眷顾而堆砌起来的荣耀，最终会在神祗的意志下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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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狄娅呢？神王对她有什么样的安排？”目睹我向赫尔墨斯询问。
　　“她将依照自己的意愿度过余生，伊利西恩已经为她预先留好的位置。”看来，赫拉有意偏袒她到底了。
　　或许没有命运那般变态，但我们绝对不是公正的。
　　伊阿宋不是赫拉克勒斯，没有天生神力，更没有神王作为自己的父亲；他也不是卡斯托尔，没有一个半神的兄弟分享生命；他甚至不是美狄娅，没有古老的血统以获取幽灵女王世代守护的诺言……他只是一个凡人，有幸得到诸神的眷顾。然而，雅典娜赋予他的佑护早已随着阿尔戈号的冒险而成为历史；在他违背自己对美狄娅所许誓言的那一刻，赫拉对他的亲睐亦就此终结……他唯有面对作为一个凡人的痛苦与无奈。
　　也只有在这一刻，伊阿宋真正的命运得以展现在他面前。

　　“说实话，我依然无法理解，一名母亲如何能够亲手杀死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赫尔墨斯的问题貌似没有针对性，却只有我能给予一定的解释。毕竟，在场的女神中，仅我有过孕育孩子的经历，尽管我在那个角色上的失败无比惨痛。
　　雅典娜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海面上，但我知道她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我。

　　沉吟了半晌，我缓缓开口道：“当确信自己的孩子注定受到更加残忍的对待，未来的生活将充满非人的折磨……减轻甚至免除他们的痛苦会是母亲唯一想做的事情，无论那是否意味着我……她必须背负所有的罪孽。”
　　这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解释。在最初意识到雅拉蒂娅那注定不幸的命运时，我有过瞬间的质疑：死亡对她而言是否会是一个比较好的结局……然而不同于人类，我们那漫长的生命令“永世的折磨”在塔塔罗斯以外的地方几乎不可能存在。
　　在两个孩子的未来中，美狄娅却看不见任何光明。
　　如今，没了克瑞翁的庇护，伊阿宋在伊奥尔科斯的政敌以及欲为主上复仇的科林斯人，都会将他们的孩子视作报复、任意践踏的对象。若美狄娅不曾除去克瑞翁，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克瑞翁他断然不会放过她与伊阿宋的孩子，无论是为了女儿的幸福还是科林斯未来王位的传承。

　　“这说不过去，埃勾斯如果能够为了依靠美狄娅的力量获得一个继承人而不惜窝藏一个杀人犯，他绝对不会介意多庇护几个孩子。”
　　我无法反驳雅典娜的质疑，作为雅典的守护神，对其君主的性格她最是了如指掌。但除此之外，我也无法解释美狄娅为何没有带走自己的孩子，反而选择结束他们的生命。
　　“所以，她最终还是将自己的仇恨宣泄在孩子身上？”赫尔墨斯的语调充满了不确定。
　　我沉默着，在心中拒绝接受这种可能。无论对方是不是我的祭司，美狄娅的母性不会允许她仅仅为了报复丈夫的背叛而杀死自己的孩子……任何正常的母亲都不可能作出这种事情。
　　“事实上，这更像是……爱。”阿弗罗狄忒的出现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的，但是她的话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美狄娅杀死自己的孩子时，我在场。她割断了他们的脖子，鲜血喷溅而出，布满了整张祭桌。她站在那里，目睹两个男孩如同祭坛上的狗一般抽搐着死去……完整的献祭仪式，她却不曾呼唤赫卡忒的名讳，亦不曾吟唱任何祷告。
　　当时，她的心神极度混乱，恐惧、伤痛、悲愤等情感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我根本无法准确解读她当时的思维。然而不可错辨的却是爱的存在，不是仇恨，而是浓厚的爱意。
　　那与残忍的杀戮完全抵触的情感是我完全无法理解的……

　　“大人，您似乎总难以抗拒地要把所有的事和自己牵上关系啊！”雅典娜尖刻地嘲讽着。
　　“她知道我说的是事实。”爱神蔚蓝的眸子看向我，晶亮的目光似乎能洞察我所有微小的情绪变化。
　　并不想附和她，心中却有个声音催促自己聆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大概是意识到我地犹豫，雅典娜止住了欲离去的步伐，冷哼道：“既然如此，在下自然要洗耳恭听大人的高见了。”

　　“高见谈不上，只是事实而已……她爱伊阿宋，即便在他抛弃她之后。而拜赫卡忒所赐，她能够看清其命运的本质——神的玩偶。谁又能憎恨这样可怜的人呢？”
　　听见这样的话，雅典娜自鼻腔中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阿弗罗狄忒却笑得一派无辜，令我不得不怀疑她是故意在撩拨雅典娜。
　　“‘我宁愿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也不会继续犹豫，以至于必须将他们交到更加野蛮的手中！’”她重复着美狄娅弑子时说过的话，语调平板、不带一丝情感，“‘更加野蛮的手’……与其说是指她和伊阿宋的敌人，不如说是指我们。她知道自己的孩子注定要重复他们父亲的命运——被剥夺一切与生俱来的权利，却放不下心中的失落感，于是在徒劳的挣扎与杀戮中追求那无谓的荣耀；诸神会满足这些的愿望……在将他们利用完之后；而最终，他们会发现自己的灵魂只剩一片荒芜，一无所有。她哀悼丈夫注定的不幸，更不想让同样的悲剧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所以她为他们选择了唯一的解脱……”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静静地注视着我……那种凝视令我感到不适，几乎无所遁形，但就在我不耐地欲出口喝斥之际，她又继续道：“我想阿波罗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美狄娅实际上改变了那些个孩子的命运。伊利西恩不会拒绝无辜的灵魂，在她死后，母子三人将能够在那里团聚……”

　　“你想说那个冷血的女人仔细计划了这一切？为自己铺垫了前往伊利西恩的道路！？”在边上默不作声许久的赫尔墨斯插嘴问道，难掩语调中的惊讶。一个凡人，居然能够完全掌控自身的命运，甚至利用诸神，以达到前往乐园的目的……听了这样的话，任谁都会吃惊。
　　但这种臆测在下一刻便被我否决：“那不可能，她当时的思维中有太多复杂矛盾的情感，没有任何预先计划的痕迹。杀死自己的孩子完全是当场才作出的决定。”现在想来，她原本是打算带孩子去雅典的，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受爱所操控的人往往会作出疯狂的事情来。有时候，最难以置信的解释，却也是最合理的……”
　　雅典娜毫不客气地打断阿弗罗狄忒：“这是我所听过的最蹩脚的辩解……不如直接说暂时性精神错乱，或许还有人会相信。”
　　“精神错乱？或许。我一点都不否认这个可能性，更没有说她的行为是正当的。我所说的是，将美狄娅推至崩溃边缘的不是仇恨，而是爱，仅此而已。”

　　“所以，你不打算为自己的力量对人类造成的负面影响而辩护？”我不确定地问道。
　　“当然不了。”她笑得一脸灿烂，“爱如同战争，本身没有一定的对错，却能够诱发人类心中最极端的善恶……”
　　“战争是一种艺术，不是爱情这种毫无理性可言的东西所能比拟的。”
　　雅典娜的语调波澜不兴，我却能感觉到那冰冷表面下的怒火，于是抢在她之前发问：“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
　　“见证爱情，最凄凉、可悲的爱……”她的笑容依旧，明丽得刺眼，“我们最容易体会的爱。”
　　“这里没有爱。”我冷酷地打断她，“只有一个不忠的男人，以及一个因仇恨而丧心病狂的女人。”那是人类唯一能够看到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对我们而言更是毫无意义。
　　阿弗罗狄忒明白我的意思：“他们会看到更多，随着对自身认识的深入……而我们，只是依旧在自欺罢了。”
　　“那就见证吧。人类会记住的是阿尔戈英雄的时代，以及英雄的悲剧结局。至于爱……你显然高估了人类的历史；还是满足于留在文学中吧，那才是他们认识自我的地方。至于你所说的‘我们’……显然不包括我们！”面对雅典娜信心十足的宣言，阿弗罗狄忒的笑容逐渐消失，化作一种难以解读的默然……雅典娜则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拉起我的手转身离去。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身后传来爱神低柔的声音，没了之前的玩世不恭，多了一种肃穆，“真正扼杀爱的，不是仇恨，而是恐惧……”
　　闻言，我本能地回首……
　　夕阳中，阿弗罗狄忒那头金红色的卷发，比天边如火的云霞更加灿烂；蔚蓝如海的眼睛，因为背光而显得深邃不见边际；玫瑰花瓣般艳丽的红唇吐出令我自心底颤栗的词句：“……面对自我的恐惧，坦诚真实情感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