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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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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着东宫走去,脚步不算快,心却跳得有些急。官袍袖口下,腕间似乎还萦绕着那碗药的苦涩余味和白玉碗壁的温润触感。
谢恩,这是个再正当不过的理由,足以掩盖我此刻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想要再见他一面的心思。
穿过熟悉的宫道,东宫守卫见是我,依旧沉默行礼放行。
越靠近书房,空气中那股清苦的药味便越发清晰,混杂着陈墨的气息,竟让我生出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书房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
我抬手,指尖在即将触到门扉时顿了顿,才轻轻叩响。
里面没有立刻传来回应。一片沉寂。
心头莫名一紧。难道他不在?或是……又严重了?
“殿下?”我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地放低。
依旧没有动静。
一种不好的预感攫住了我。我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手上稍稍用力,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书房内的景象让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萧景湛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背对着我,站在那扇朝向庭院的窗边。窗外,那株高大的石榴树枝叶伸展,在晨光中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并未穿戴整齐的朝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
身形依旧挺拔,此刻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脆弱。
他一手扶着窗棂,另一手抵在唇边,肩背微微起伏,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每一声都像是耗尽了力气,听得人心头发颤。
地上,靠近他脚边的金砖上,赫然溅着几点刺目的暗红!
是血!
我瞳孔骤缩,几乎是冲了过去:“萧临!”
听到我的声音,他背影猛地一僵,咳嗽声戛然而止。他迅速用袖口拭了下唇角,缓缓转过身来。
脸色是骇人的苍白,唇上却染着一抹突兀的艳红,衬得那双深邃的眼眸更加幽暗。
他看到我,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狼狈和愠怒,眉头紧紧锁起,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意:“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我哪里还顾得上他的呵斥,目光死死锁在他唇边那抹血色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疼又慌:“你咳血了?!御医呢?!怎么没人……”
“林微言!”他厉声打断我,试图站直身体,展现出惯有的威仪,却因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而晃了一下,不得不再次伸手扶住窗棂,指节用力到泛白,“孤的事,不用你管!出去!”
他越是这般强硬,我心头那股无名火就烧得越旺,混合着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非但没走,反而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扶在窗棂上的手腕。
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还在微微颤抖。
“不用我管?”
我抬头瞪着他,声音因急切和怒气而拔高,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萧景湛,你是不是非要作践死自己才甘心?!”
他似是被我的举动和话语惊住,愣了一瞬,随即眸中怒火更盛,想要甩开我的手,却因脱力而未能如愿。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怒意、狼狈,还有一丝……被我戳破真相的难堪。
“放手!”他咬着牙,气息不稳。
“我不放!”我执拗地攥紧他的手腕,仿佛这样就能拉住他不断流逝的生命力,“你告诉我,御医到底怎么说?那毒是不是根本没清干净?你的旧疾……”
“与你何干!”他猛地抽回手,力道之大让我踉跄了一下。他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背绷得紧紧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情绪,“林侍郎是来看孤的笑话吗?看够了就请回!”
“我看什么笑话!”积压了一早上的、不,是积压了数年的委屈、愤怒、担忧、还有那刚刚破土便被他的冷漠狠狠踩踏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心疼,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萧景湛!你以为我愿意管你?!若不是……若不是……”
我哽住了。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若不是什么?若不是担心你?若不是……在乎你?
这话太重,太荒谬,我连想都不敢想。
他背对着我,沉默着。
只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显示着他并不平静。
书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压抑的喘息声。
良久,他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疲惫。
“若不是什么?林微言,你告诉我,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对孤说这些话?”
我僵在原地,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什么身份?
死对头?
臣子?
还是……那个先招惹了他,又忘得一干二净,醒来后只会恨他、逃开他的混蛋?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缓缓转过身,脸色依旧苍白,唇边的血迹被他擦去,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红痕。
那双眼睛深深地看着我,里面没有了方才的怒火,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和……失望。
“林微言,”他声音低哑,一字一句,敲打在我心上,“你总是这样。
给了一点点似是而非的关切,然后转身就走。留下孤一个人……猜不透,也想不明白。”
我的心狠狠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穿了。
“那夜如此,今日……亦是如此。”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苦涩至极,“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脆弱和伤痛,所有强撑的盔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祖父手札上的字句,他昏迷中的呓语,他强撑的冷漠,他送来的那碗药……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我一直在逃避的真相。
“我……”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哽咽,“我那夜……是不是说了很混账的话?”
他眸光一凝,深深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我是不是……还做了更混账的事?”我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他依旧沉默,只是那眼神变得更加复杂,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挣扎。
“萧临,”我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苦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
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他浑身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我都想起来了……”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声音带着颤。
“是我先……招惹的你。是我说了混账话,做了混账事……醒来后却只记得恨你……对不起……”
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我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也能听到他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
他一直没有说话。
这沉默让我心慌意乱,几乎要落荒而逃。
就在我几乎承受不住这压力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抬起了我的下巴。
我被迫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了失望,没有了疲惫,只剩下一种汹涌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不敢确定的微光。
“林微言,”他看着我,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下颌,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你可知……孤等你这句‘想起来’,等了多久?”
我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
他指尖微微一颤,替我拭去那滴泪水,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现在说这些……”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还有什么用?”
“有用!”我急切地抓住他拭泪的手,紧紧握住,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萧临,我……我不想你再一个人忍着……我不想你出事……”
他看着我通红的眼眶和急切的模样,良久,终是低低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释然。
他伸出另一只手,将我轻轻揽入怀中。
这个拥抱很轻,带着试探和小心翼翼,却让我瞬间泪奔。
我靠在他胸前,能清晰地听到他过快的心跳,也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并不平稳的温热。
“傻话……”他将下巴轻轻抵在我发顶,声音闷闷的,“孤是太子,岂会轻易出事。”
话虽如此,他却收紧了手臂,将我更深地拥住。
窗外,石榴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阳光透过窗棂,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温暖了满室清寂。
许久,他才低声开口,带着一丝无奈:“药很苦吧?”
我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低笑了一下,胸腔传来轻微的震动:“孤尝过了,是苦。”
顿了顿,他又道:“但你的血,更苦。”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我用以入药救他的血。心头一酸,将他抱得更紧。
“以后……”他声音渐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许再逃了。”
我在他怀中,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逃了。
因为……我林微言心悦于萧景湛。
纵使背上“断袖”之名,我亦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