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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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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将书房内漂浮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我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写了一半的西北军饷条陈,墨迹早已干透。笔搁在砚台上,一动不动。
自从昨夜从东宫回来,我便维持这个姿势,坐了将近两个时辰。
脑子里纷乱如麻,一会儿是祖父手札上“呕了血”三个字,一会儿是他烛光下苍白疲惫的侧脸,一会儿又是他最后那句听不出情绪的“放下吧”和“下朝后再呈亦可”。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揉搓,又酸又胀,找不到出口。
更漏滴答,提醒着早朝时辰将至。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腾的心绪,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条陈上。
无论如何,公务不能耽误。
刚提起笔,书房门却被轻轻叩响。
“大人,”管家的声音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东宫遣人来了。”
东宫?这么早?
我心头一跳,笔尖一顿,一滴墨污了纸页。
“何事?”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送来……一碗药。”管家的语气更古怪了,“说是……殿下吩咐,给大人治手腕上的伤。”
我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派人给我送药?
愣神间,书房门已被推开。
一名东宫内侍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白玉碗,碗中深褐色药汁微晃,热气氤氲,散发出浓郁的药味。
那内侍上前,将托盘轻轻放在我书案一角,声音恭谨:“林大人,殿下吩咐,此药需趁热服用。”
我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又看看自己腕间缠绕的纱布,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竟真的……记着这事。还特意派人送来。
“殿下……还说了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内侍垂着头:“殿下只吩咐送药,并未多言。”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极小声道,“殿下今晨咳得厉害,却还是惦记着吩咐御医院给大人配药……”
话未说完,他便像是意识到失言,立刻噤声,头垂得更低。
我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又攥紧了几分,闷闷地疼。他咳得厉害……却还……
“知道了。”我挥挥手,声音有些哑,“替我……谢过殿下。”
内侍行礼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我和那碗冒着热气的药
浓郁的药味弥漫开来,并不难闻,带着一股清苦的气息。
我盯着那深褐色的液体,良久,伸出手,端起了玉碗。
温度透过碗壁传来,熨帖着微凉的指尖。
我闭上眼,将碗沿凑近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意料之中的苦涩瞬间席卷了舌根,猛烈得让我几乎立刻就想吐出来,却还是强行咽了下去。那苦味霸道地盘踞在口腔,久久不散。
我放下空碗,指尖还残留着玉的温润和药的滚烫。
半晌,我低头,看着自己腕间的纱布,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粗糙的布料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早朝时分,文武百官依序入殿。
我垂眸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四周投来的各异目光。
经过昨夜东宫书房那一出,恐怕各种猜测早已悄然流传。
陛下因病未临朝,由太子萧景湛监国。
他出现在御阶之上时,我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他换上了正式的朝服,玄衣纁裳,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几乎不见血色。
但他背脊挺得笔直,步伐沉稳,眉宇间依旧是那份属于储君的、不容置疑的威仪。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下,有着淡淡的青影,透出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
他的目光扫过丹陛之下,掠过我的方向时,没有丝毫停顿,平静无波,仿佛昨夜种种,包括那碗送去的药,都从未发生。
心头那点莫名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也是,难道还指望他当众对我有所不同吗?
议政开始。几件寻常政务过后,很快便轮到了西北军饷及后续安抚事宜。
户部尚书出列,呈上奏报,所言却多是些虚泛的套话,于具体细节含糊其辞,显然并未真正用心。
我蹙起眉头,正欲出列驳斥,却听御阶之上已传来一声冷沉的诘问。
“抚恤银两具体数目,核验流程,发放时限,”萧景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章程何在?”
户部尚书额头瞬间沁出冷汗,支吾着难以应对。
“孤在问你话。”萧景湛的语气并无加重,只是那目光沉静地落在下方,便让那尚书腿软得几乎要跪下去。
“臣……臣即刻督促下面详拟……”
“即刻?”萧景湛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却无丝毫笑意,“西北将士尸骨未寒,遗孤啼饥号寒,你同孤说‘即刻’?”
整个金銮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那尚书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我看着他苍白着脸,仅凭三言两语便将一个二品大员逼得狼狈至此,心头竟无端生出一丝寒意。这才是真正的萧景湛,那个手握权柄、心思深沉、令人敬畏的储君。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的压迫之中,我却敏锐地注意到,他置于御案之下的左手,正死死地攥着龙椅的扶手,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而他垂在右侧广袖下的手,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在忍。
忍着咳嗽?还是忍着旧伤引发的痛楚?
我的心猛地揪紧。方才那点寒意瞬间被巨大的担忧覆盖。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目光倏地扫来,锐利如电,带着一丝被窥破的警告。
我立刻垂下眼帘,指尖却微微蜷缩进掌心。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无比煎熬。我听着他条分缕析地驳斥各种推诿扯皮,雷厉风行地下达一道道指令,效率高得令人咋舌。可我的注意力却无法集中在那纷繁的政务上,全部心神都系在御阶之上那个强撑的身影。
他每一次短暂的停顿,每一次看似无意地调整呼吸,每一次指尖无意识地按压扶手,都像一根细针,密密地扎在我心上。
他为何要如此勉强自己?旧伤未愈,余毒未清,为何不能……
一股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
当一位老臣再次提出需“从长计议”时,我几乎是未经思考,便一步跨出臣列,声音清晰甚至带着几分急切地打断:
“殿下!臣以为此事刻不容缓!西北局势瞬息万变,抚恤安抚事宜每拖延一日,便多一分生变之风险!当速决速断!”
话一出口,整个朝堂再次静了静。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我,包括刚才那位被驳斥的老臣。
谁都知道,我林微言与太子政见多有不合,往日这种时候,我不落井下石已算难得,今日竟会出言附议东宫?
……还是用如此急切的语气
御阶之上,萧景湛也明显顿了一下。
他看向我,深邃的眼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墨色覆盖。
他沉默地看着我,那目光带着审视,似乎在衡量我此举的真正意图。
我迎着他的目光,背脊挺得笔直,手心却已沁出薄汗。天知道我只是……只是不想他再为此事耗费心神,只想快些结束这场煎熬的朝会。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林侍郎,依你之见,该当如何速决速断?”
我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早已思虑成熟的几条具体方案清晰道出,甚至细化到了人选和时限。
我说完后,朝堂上一片寂静。
他依旧看着我,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准。”半晌,他吐出一个字,目光却未从我脸上移开,那里面翻涌着某种我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便按林侍郎所奏,即刻去办。退朝。”
说完,他竟率先起身,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转身,快步离开了金銮殿。
那背影依旧挺拔,步伐却似乎比来时更急、更沉。
留下满殿文武面面相觑,以及站在原地、心神不宁的我。
他最后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退朝的官员们低声议论着陆续散去。我站在原地,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抬步,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
手腕上的伤处,似乎还残留着那碗药的温度。
我得去……谢恩。
嗯对,谢恩。
真的……只是谢恩?
我亦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