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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夜风卷着寒意扑在脸上,我却觉得面颊滚烫,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手腕上,被他话语点破的伤处,隔着纱布隐隐作痛,那痛感却奇异地和心口的麻乱搅在一起。
      他看见了。他竟注意到了这细微之处。还……让我去治伤。
      萧景湛,你到底想怎样?
      一路浑浑噩噩回到府邸,书房里的烛火还亮着。
      推开门,清苦的药味混杂着陈年墨香扑面而来,竟让我有片刻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东宫那间烛火通明的书房。
      甩甩头,驱散这荒谬的联想。
      我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白日里翻找过的那堆祖父留下的旧书札上。
      白日只顾着寻找牵机毒的解法,许多细节都匆匆掠过。
      此刻,鬼使神差地,我又将那些泛黄脆硬的纸页一一摊开。
      灯火如豆,映着那些模糊的字迹。
      大多是些边陲异闻、奇毒怪症的记录。
      我一页页翻过,心不在焉,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他低哑的那句“手腕上的伤”,还有他含住药根时蹙紧的眉头。
      指尖划过一页关于南疆蛊毒的记载,下面却意外压着一页质地稍显不同的散页。
      似乎是祖父随手记下的杂感,字迹更潦草些。
      “……景湛那孩子,今日又咳了。陛下忧心,召老夫问询。仍是旧疾,心脉受损,最忌阴寒郁结。然其性坚韧,甚少示弱,恐积郁成痾……”
      景湛?
      我指尖一颤,几乎捏不稳那薄薄的纸页。
      祖父曾任太子太傅,他是见过的。
      可这口吻……
      我急速向下看去。
      “……送了些温养心脉的药材去东宫,也不知他用不用。那孩子,心思太重。与微言那小子在朝堂上吵得那般厉害,下朝后却独坐良久,望着窗外那株微言幼时手植的石榴树出神……何苦来哉?”
      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幼时手植的石榴树?
      我猛地抬头,视线穿透窗棂,望向庭院角落。
      那里确实有一株高大的石榴树,据说是很多年前,我随父亲入宫赴宴时,嫌宴席无聊,偷偷溜出来胡乱种下的。
      早已忘了缘由,更忘了是种在了何处。
      竟是在东宫?
      萧景湛的书房窗外?
      他……望着那棵树出神?
      何苦来哉?
      这四个字像惊雷,炸得我神魂俱颤。
      所以,他知道那棵树是我种的?
      所以,他并非对我全然厌憎?
      所以,那些争吵、那些对抗、那些仿佛不死不休的争斗背后,藏着的是……
      我不敢想下去。
      心脏疯狂地跳动,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我扶着书案边缘,才勉强站稳。
      混乱中,指尖又碰到另一张散页。墨迹较新,似乎是近几年所记。
      “……陛下隐有扶植三皇子之意,景湛处境维艰。微言今日又上奏折抨击东宫新政,言辞激烈。景湛当庭驳斥,退朝后却呕了血……唉,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倔,一个不肯说,一个看不清,这般互相折磨,终究要酿成大憾……”
      呕血?
      我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喘不上气。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全然不知!
      我只记得那次争辩我占了上风,他脸色难看地拂袖而去,我甚至还暗自快意了许久……
      原来他……
      所以那日宫宴,我醉酒后去“招惹”他,说的混账话,难道是……
      破碎的记忆疯狂翻涌,试图冲破酒精设下的屏障。
      “萧景湛!你……你赢了战功……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有本事你……”
      有本事你什么?
      后面是什么?
      我死死按住抽痛的额角,逼迫自己回想。
      “有本事你……别再让我看见你就心烦!有本事你……离我远点!”
      不,不是这句。
      当时我扯着他衣袖,凑得极近,酒气混着他身上清冽的香气,脑子里一团浆糊,只觉得他那张冷脸碍眼得很,只想撕碎他那副永远波澜不惊的面具。
      我说的是……
      “有本事你……就让我也尝尝这赢了你的滋味!”
      然后呢?
      然后我好像……仰头凑了上去,狠狠咬住了他的嘴唇。
      是的,咬。带着酒后的蛮横和积压多年的、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怨气。
      再之后,是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是他猛地扣住我后脑勺加深的那个带着血腥味的、粗暴又滚烫的吻,是天旋地转间被摔进锦褥的窒息感,是撕裂的疼痛和灭顶的浪潮……
      是我先招惹的他。
      用最糟糕的方式,撕开了我们之间那层自欺欺人的伪装。
      而我醒来后,只记得他的冷酷和羞辱,只记得那彻骨的疼和恨,将自己那点荒唐的主动忘得一干二净!
      我踉跄着后退,撞在书架子上,震落一片灰尘。祖父的手札散落一地。
      原来如此。
      原来,是我。
      一直是我在逃。
      逃避那双注视着我、却从未真正染上恨意的眼睛。
      逃避那些激烈争辩后,他偶尔流露出的、被我刻意忽略的疲惫与失望。
      逃避那颗藏在冰冷外表下,或许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我扶着额头,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比哭还难听。
      林微言,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傻子。
      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
      我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书案边,摊开纸笔。
      他说,条陈明日早朝前要看到。
      墨迹在灯下洇开,我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眼前晃动的,全是他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样,是他苍白着脸强撑批阅奏疏的模样,是他望着石榴树出神的模样,是他昏迷中呓语“别逃”的模样……
      还有祖父手札上那触目惊心的“呕了血”。
      他这旧疾,经此重创,又连日操劳……
      我心乱如麻。
      猛地搁下笔,我转身打开角落的柜子,从最深处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白瓷小罐。
      里面是极难得的野生三七粉,对心脉旧伤有奇效,是我早年偶然所得,一直收着未曾动用。
      攥着那微凉的小罐,指尖都在发颤。
      犹豫只在刹那。
      我重新披上外袍,揣好药罐,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出书房。
      夜阑人静,长街空荡。
      我几乎是跑着穿行在冰冷的夜色里,胸腔里那颗心剧烈地跳动着,分不清是奔跑所致,还是因为那即将破土而出的、恐慌又悸动的未知。
      东宫侧门的值守侍卫见去而复返的我,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却并未多问,沉默地放行。
      书房的方向依旧亮着灯。
      我放轻脚步,走近。
      透过未关严的门缝,能看到他仍坐在书案后,一手按着额角,另一手持着朱笔,却久久未曾落下。
      侧脸在烛光下显得异常疲惫,甚至有些摇摇欲坠的脆弱。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我抬手,轻轻叩响了门扉。
      里面沉默了一瞬,才传来他低沉微哑的声音:“进。”
      我推门而入。
      他抬起头,看到是我,眸中清晰地掠过一丝错愕,随即又恢复成一潭深水,不起波澜,只是那疲惫之色难以掩饰。
      “条陈写好了?”他问,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尚未。”我走到书案前,停下脚步。
      距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近,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血丝和唇上因干燥而起皮。
      他微微蹙眉,似乎不解我的去而复返。
      我没有解释,只是从怀中取出那个白瓷小罐,轻轻放在他摊开的奏疏旁。
      “这是野生三七粉,性温,对心脉旧伤有益。”我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垂下,不敢看他的眼睛,“殿下……或许用得上。”
      说完这些话,我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袖中的手微微颤抖着。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烛火跳动了一下。
      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沉沉的审视和探究,许久未曾移开那沉默漫长得令人窒息。
      我几乎要后悔自己的冲动。
      终于,他开口,声音低哑,听不出喜怒:“林侍郎这是何意?”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
      他的眼睛深得像夜,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
      “臣……”我的喉咙干涩,“臣只是觉得,殿下保重身体,于国于民,皆是要事。”
      这话冠冕堂皇,我自己听着都觉得虚伪。
      他闻言,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带着一丝淡淡的嘲意,不知是嘲我,还是自嘲。
      “有劳林侍郎挂心。”他淡淡道,目光却仍未从那小罐上移开,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敲了敲,“放下吧。”
      疏离而客套。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果然……还是如此。或许我终究是……自作多情了。
      一股难言的失落和狼狈涌上心头,我几乎是仓促地行了一礼:“臣告退。”
      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门口。
      手刚刚搭上门框,身后却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林微言。”
      他叫了我的字。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脏骤停了一拍。
      他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褪去了那层冰冷的外壳,透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
      “那条陈,”他说,“明日下朝后再呈上来亦可。”
      我猛地回头看他。
      他却已重新低下头,拿起朱笔,侧脸隐在烛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微抿的唇线,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弧度。
      仿佛刚才那句带着些许让步意味的话,只是我的错觉。
      但我知道不是。
      握着门框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
      半晌,我极轻地应了一声:“……是。”
      轻轻带上门,将那满室烛光和他孤挺的身影关在身后。
      走在冰冷的夜风里,心却不再像来时那般慌乱。一种奇异的、带着细微痛楚的平静缓缓弥漫开来。
      抬头望去,夜空墨蓝,零星挂着几颗寒星。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被风送来的压抑咳嗽声。
      我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去。
      只是唇角,在无人看见的夜色里,极轻极缓地,向上弯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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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完结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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