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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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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伏在案上,侧头看我,眼角犹带湿意,长睫濡湿,那双总是淬着冰或燃着火的黑眸里,此刻只剩下全然的怔忡与茫然。
仿佛不认识眼前人,又仿佛透过我,看到了什么绝无可能发生的幻象。
我的手掌还贴在他单薄中衣下的背心。
隔着一层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脊骨的微凸和肌理的紧绷,以及那底下过快、却正逐渐平复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擂鼓般敲击着我的掌心。
空气凝滞,唯有烛火不安地跳跃。
他极轻地动了动唇,那声低哑的、带着难以置信恍惚的“……林微言?”
逸出,像一片羽毛,却重重砸在我心湖,激起惊涛。
我猛地回神,像是被那声呼唤和掌心下过于亲密的触感烫到,倏地收回了手。
指尖残留的温度和触感却挥之不去,烧得我耳根发烫。
“臣……”我喉头发紧,声音干涩得厉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拉开这令人心慌的距离,“臣去催御医!”
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转身,却被一股微弱却执拗的力道扯住了官袍袖角。
我脚步顿住,浑身僵硬,不敢回头。
那力道来自他按在案上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只是轻轻勾住了我的袖口,却像一道无形的镣铐,将我钉在原地。
他的喘息依旧急促,带着病弱的嘶哑,声音低得几乎融进烛火的噼啪声里:“……别走。”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脆弱和……依赖。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与恐慌交织着涌上,几乎让我窒息。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过话。
无论是金銮殿上的剑拔弩张,还是东宫寝殿里的冷酷羞辱,都不曾有过。
“殿下,”我勉强维持着语调的平稳,甚至试图带上一点惯有的冷硬,“御医片刻即到。”
袖口上的力道没有松开,反而又紧了些许。他似乎积攒着力气,声音依旧低哑,却清晰了几分:“不必……叫他们。”
我霍然转身:“萧景湛!你……”
话出口才惊觉又唤了他的字。
他抬眸看我,因咳嗽和疼痛而泛红的眼尾,让那苍白的脸色显得愈发脆弱。
可那双眼睛里的茫然褪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我读不懂的深暗。
“老毛病……余毒冲撞罢了……”他断断续续地说,每说几个字便要停下喘息,“惊动御医……徒惹……非议。”
他竟在解释。
虽然语气依旧算不上好,甚至带着惯有的不耐,但这已足够让我震惊。
而我此刻才注意到,他书案一角,常年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紫檀小盒。
以往从未在意,此刻那盒盖虚掩着,露出里面一小截枯黄的、像是某种药材的根茎。
是了。
他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个不为人知的旧疾。
很久以前,似乎听太医院院判模糊提过一句,太子殿下幼时体弱,心脉受过寒毒侵袭,最忌劳顿郁结。
所以那“牵机”之毒,才会如此凶险地直攻心脉?
所以他那夜,才会那样怕冷?
所以此刻,他才会……
所有线索碎片般拼凑起来,指向一个被我忽略已久的真相。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强忍痛楚、额角渗汗却依旧试图坐直身体的模样,看着他下意识瞥向那紫檀小盒的眼神,心头那点因他方才驱赶而升起的怒意和冷硬,忽然间土崩瓦解。
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涩然。
他从来都是这样。
将所有弱点死死藏起,用冷漠和强悍武装自己,宁可独自忍受,也绝不肯在人前流露分毫。
而我,竟一直以为他无坚不摧。
我沉默着,不再坚持去叫御医。
目光落在那紫檀小盒上,顿了顿,伸手取过。
打开,里面是几截干枯的根茎,散发着一种极淡的、清苦的药味。
“是这个?”我问,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
他看着我动作,眸色深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捻起一小截,转身想去寻茶水,却被他再次拉住袖角。
“不用水。”他声音低哑,“含服即可。”
我依言,将那截干硬的根茎递到他唇边。他微微张口,含了进去,眉头因那极苦的味道而蹙紧,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艰难地吞咽着。
喉结滚动,额角的冷汗似乎更多了。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用袖口内侧质地柔软的里衬,轻轻替他拭去额角的湿意。
动作很轻,一触即离。
他的睫毛猛地一颤,睁开了眼,看向我。那目光里带着清晰的惊愕,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震动。
我迅速收回手,别开视线,脸上烧得更厉害,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
寂静再次蔓延。只有他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声,和那清苦的药味在空气中淡淡散开。
许久,他喉结动了一下,似乎将那药的苦味彻底咽了下去,声音依旧沙哑,却平稳了许多:“……吓到你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甚至带着一点罕见的、几近笨拙的试探。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方才他骤然发病、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样。
“……没有。”我生硬地回答,目光盯着书案上的纹路,“殿下无事便好。”
又是沉默。
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某种审视,又似乎有些别的什么。
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殿下若已无碍,臣……”
“西北的军饷,”他忽然开口,打断我的话,话题转得生硬,语气也恢复了平日议政时的冷淡,只是那丝虚弱挥之不去,“核算得如何?”
我心头刚泛起的那点异样情绪瞬间被这话打散,重新筑起冷硬的墙:“卷宗已呈送殿下案头。”
“孤知道。”他目光扫过那摞厚厚的卷宗,指尖在案上敲了敲,“我是问,林侍郎对此有何见解?”
我抬眸看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又问起这个。方才在偏殿,他不是已经驳回了所有我开口的机会?
“殿下想听臣的见解?”我语气里忍不住带上一丝嘲意。
“说。”他言简意赅,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似乎疲惫至极,却又强打着精神。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尽可能客观简洁地将核算中发现的问题和几条建议道出。
本以为他会像下午一样随时打断驳斥,但他没有。他只是闭着眼听着,偶尔指尖微动,示意我继续。
直到我说完,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摞卷宗上,沉吟片刻。
“准了。”他淡声道,“就按你说的,拟个条陈上来。”
我彻底愣住。
准了?就这么……准了?下午还那般刁难,此刻却……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惑,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随即又恢复淡漠:“怎么?林侍郎是觉得孤不该准?”
“……臣不敢。”我垂下眼。
“那就去办。”他挥挥手,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回奏疏上,摆出送客的姿态,“条陈明日早朝前,要看到。
“……是。”我应下,行礼,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手搭上门扉时,却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很轻,却清晰地钻入耳中。
“手腕上的伤,”他顿了顿,笔尖在纸页上划过的声音略微一滞,“让御医看看。”
我的背影猛地一僵,搭在门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没有抬头,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我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麻一片。
没有回头,我低声回了句:“谢殿下关心。”
然后,几乎是仓促地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脸上滚烫的温度,也吹不散心头那片越来越浓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