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
-
中书省值房的烛火噼啪爆了一下,将我几乎黏在卷宗上的视线猛地拽回。
窗外早已黑透,更漏显示已过子时。
西北军饷的账目繁杂琐碎,数字看得人头晕眼花,腕间的旧伤因长时间握笔而隐隐作痛,纱布下的灼热感一阵阵传来。
总算核对完最后一笔。我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喉咙干得发紧。
桌角放着宫人傍晚送来的膳食,早已凉透,油腥凝固,看着便令人胃里发堵。
起身,将整理好的厚厚一沓卷宗抱起。
明日再送?
不,他既然说了“今日务必”,我便“今日”送过去。
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打算熬死自己,顺带折磨死我。
东宫书房外的长廊寂静无声,只余我一个人的脚步声。值守的侍卫见是我,并未阻拦,只无声地行礼。
书房内还亮着灯。我走到门前,略一迟疑,还是抬手叩响了门扉。
“进。”里面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我推门而入。
萧景湛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正垂眸批阅奏疏。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几缕散落额前。
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显得那张脸愈发清瘦苍白。
他披着外袍,肩背却挺得笔直,仿佛永远不会疲惫,永远不会倒下。
我将那摞沉重的卷宗放在书案一角,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闷响。
“殿下,西北军饷核算卷宗已整理完毕。”我的声音平直,听不出情绪。
他并未抬头,笔尖也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仿佛这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空气凝滞。
我站着,他坐着,隔着堆积如山的公文,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就在我准备告退时,他的笔尖忽然顿住,极轻微地蹙了一下眉,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胸下方,靠近心口的位置。
只是一个瞬间的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恢复了常态。
但我看见了。
那里,是箭伤所在。也是……我昨夜慌乱躺下时,手臂似乎无意压到的地方。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
他继续批阅奏疏,仿佛方才那一下蹙眉从未发生过。
可我却无法再移动脚步。
目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唇色上,落在他执着笔、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上,最后,落在他刚才下意识按过的伤处。
那夜他昏迷中呓语“冷”的模样,和他此刻强撑的平静重叠在一起,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所有强装出的冷硬。
他还在疼。
那毒……并未完全清除。
而我昨夜……
鬼使神差地,我忽然开口,声音干涩:“殿下的伤……御医怎么说?”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这算是什么?
自取其辱?
果然,萧景湛执笔的手顿住了。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朝我看来。烛光下,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审视,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看透。
“林侍郎何时关心起孤的伤势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讽意。
“不是盼着孤早日驾鹤西去,好让你推行那套漕运改道的方略么?”
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那点不合时宜的关切瞬间冻结,只剩下难堪和怒意。
我下颌绷紧,迎上他的目光:“殿下多虑了。臣只是怕殿下若是英年早逝,这堆积如山的政务,无人能替陛下分忧。”
话一出口,便知过了。
果然,他眸色骤然一沉,周身气压都低了几分。
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审视的目光变得更冷:“看来林侍郎是嫌今日的公务还不够繁重。”
我抿紧唇,不再言语。
多说多错。
两人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烛火跳跃,在他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
忽然,他毫无预兆地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刚刚放下的手又一次下意识地按向心口,这一次,指节攥紧了衣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绝不是装出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所有针锋相对的念头顷刻间消散,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你……”
他猛地抬眼,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被窥见弱点的愠怒,硬生生将我的脚步和话语都钉在原地。
“出去。”他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压抑着痛苦,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看着他强忍痛楚、却依旧不肯示弱的模样,心头那股邪火又窜了上来,混合着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御医呢?!”我非但没走,反而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怒。
“他们是怎么当值的!余毒未清就让你这般操劳?都是死人吗!”
萧景湛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般反应,怔了一下,随即眉头锁得更紧,喘息似乎都重了些:“林倾……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出去!”
他又叫了我的名。
不是冷冰冰的“林侍郎”,而是带着薄怒的“林倾”。
这两个字像带着奇异的魔力,让我混乱的心绪骤然一停。
我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盯着他因忍痛而紧抿的唇和泛白的指节,一动不动。
他似是被我的固执惹恼,想要再说什么,却猛地一阵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肩背剧烈颤抖,不得不弯下腰去,按着心口的手攥得死紧,指节青白。
所有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崩断。
我几步绕过书案,几乎是扑到他身前,想碰他又不敢碰,手悬在半空,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慌乱:“萧临!你怎么样?!”
他咳得说不出话,只抬手挥了挥,示意我走开,眼角因剧烈的咳嗽而逼出生理性泪水。
我看着他这副脆弱又倔强的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彻底被一种巨大的恐慌淹没。
再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别,什么仇怨隔阂,转头朝着门外厉声吼道:“传御医!快传御医!”
门外立刻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看着他咳得浑身脱力,慢慢伏倒在书案上,喘息急促而混乱。
墨色的发丝凌乱地铺散在冰冷的奏疏上,显得那般脆弱。
迟疑只是一瞬。我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却极轻地落在他因咳嗽而剧烈颤抖的背上,小心地、一下下地替他顺气。
隔着一层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脊骨的轮廓和肌肉的紧绷。
手下触碰到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伏在案上,喘息未定,却缓缓侧过头来看我。
烛光映照下,他眼角的湿意未干,长睫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那双总是蕴着寒冰或怒火的深邃眼眸里,此刻竟是一片罕见的怔忡和……茫然。
仿佛不明白我为何会在此,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我的手掌还贴在他的背心,能感受到他逐渐平复却依旧过快的心跳。隔着衣料,那温度竟有些烫人。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声音都远去,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分辨,那里面似乎有惊愕,有探究,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虚弱,还有某种……深藏的、我读不懂的东西。
我像是被那目光烫到,想要收回手,身体却像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许久,他才极轻地动了一下唇瓣,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
“……林微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