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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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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在混沌中沉浮,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我死死攥着怀里那卷用油布包裹了数层的羊皮。
黑水岩烽燧台下那第三块松动石头后的触感,冰凉、粗糙,却带着足以颠覆乾坤的分量。乌恩其没有骗我们。
拿到证据的过程比预想的顺利。
或许是萧玦和北漠新汗王的人都没想到,我们这几个“丧家之犬”敢杀个回马枪,且目标明确。
但顺利之后,是更严酷的逃亡。
通往南朝边境的每一条路,都仿佛张开了无形的网。
关卡盘查严密得令人窒息,画像虽因我们易容而未能立刻识破,但那通缉的力度,说明萧玦已狗急跳墙。
不能走官道,不能靠近城镇。
我们像阴沟里的老鼠,昼伏夜出,靠着萧景湛对地形近乎本能的记忆和林影通过隐秘渠道偶尔递来的少量补给,在荒山野岭间艰难穿行。
萧景湛左臂的伤口因缺医少药和连日奔波,反复溃烂流脓,发起低烧,他整个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慑人,里面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一种……让我心惊的执拗。
他几乎不怎么说话,把所有力气都用在了赶路和警戒上。
偶尔歇脚时,他会靠着树干或岩石闭目养神,眉头因伤痛和疲惫紧紧锁着。
我学着自己辨认草药,嚼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上,那点微末的效用聊胜于无。
每次触碰他滚烫的皮肤,感受那下面不祥的颤动,我的心都像被针扎一样。
我们必须尽快回到南朝,回到权力的中心,将这证据公之于众。
否则……不等萧玦动手,他可能就先垮在这路上了。
路线是萧景湛定的,曲折迂回,绕开了所有可能的重兵布防区。
不知不觉,周遭的景色开始变了。凛冽干燥的风变得湿润,扑在脸上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粗犷的戈壁滩被起伏的丘陵取代,视野里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在漠北难以想象的绿色。
“这是……江南地界了?”我扶着几乎要散架的萧景湛,站在一处高坡上,望着脚下蜿蜒的溪流和远处隐约可见的水田村落,有些恍惚。
从漠北风沙到江南烟雨,这跨越太过突兀,仿佛从一个血腥的噩梦,跌入了另一个不真实的幻境。
萧景湛靠在我身上,呼吸沉重,他眯着眼看了看四周,喉结滚动,沙哑地吐出几个字:“绕道……泗水镇……补充……药材……”
他声音虚弱,但眼神里的决断未减分毫。
泗水镇,一个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标记的江南水乡小镇,远离官道,足够隐蔽。
更重要的是,江南药材丰富,或许能找到医治他伤势的东西。
我们不敢进镇,只在镇外一处废弃的河神庙暂时安身。
庙宇破败,蛛网遍布,神像蒙尘,却难得有了遮风挡雨的屋顶。
将萧景湛安顿在铺了干草的角落里,他几乎立刻昏睡过去,额角冷汗涔涔,嘴唇干裂出血口子。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急如焚。
“我去镇上弄点药和吃的。”
我对靠在门边同样疲惫不堪的乌恩其道。
这老家伙一路跟着我们颠沛流离,倒是命硬。
乌恩其点了点头,没多话。
我压下心中的恐慌,整理了一下身上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衣袍,将脸抹得更脏些,低着头,朝着不远处那座笼罩在蒙蒙烟雨中的小镇走去。
泗水镇不大,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白墙黛瓦的民居,偶尔有乌篷船从河道中吱呀划过,带起粼粼波光。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淡淡的桂花香。
与漠北的肃杀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柔软的、近乎停滞的安宁。
这安宁却让我更加警惕。
我像个真正的流民,缩着脖子,避开人群,目光在街边搜寻着药铺的幌子。
很快,找到一家名为“济世堂”的小药铺。铺面不大,药香浓郁。
坐堂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正眯着眼给一个妇人诊脉。
我踌躇了一下,走上前,用尽量含糊的声音道:“郎中,买……买些治外伤化脓、退热的药。”
老郎中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我脏污不堪的脸上和破旧的衣衫上扫过,没什么表情,只是慢悠悠地问:“伤在何处?几日了?可有发热?”
我按照萧景湛的情况简单说了,隐去了箭伤和身份。
老郎中沉吟片刻,起身抓药。
他动作不紧不慢,佝偻着背在药柜间穿梭,取药,称量,包好。
“外敷的,用干净水煎煮,放温后清洗伤口,再敷上。内服的,三碗水熬成一碗,早晚各一次。”
他将几个药包递给我,又看了看我,忽然道,“小哥这面色,似有郁结内火,可是心中焦灼所致?”
我一怔,没想到这老郎中眼睛如此毒辣。
他也没等我回答,自顾自从柜台下又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造型古朴的白瓷小盒,推到我面前:
“此乃老夫家传秘方所制‘玉容膏’,本为消褪疤痕所用。
我看你……或是你那位受伤的同伴,面上似有风霜磨损、旧痕未消,用此膏或可缓解一二。不算你钱,拿着吧。”
玉容膏?
消褪疤痕?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上粗糙的假皮和刻意画上的“皱纹”,又想到萧景湛眉骨上那道狰狞的疤和因易容药物长期侵蚀而愈发暗沉破损的皮肤……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多……多谢老先生。”我收起药包和那盒意外的玉容膏,放下几块碎银子,不敢多留,匆匆离开了药铺。
回到河神庙,萧景湛还在昏睡。
我立刻生火,用找来的破瓦罐煎药。
药香混合着庙宇的霉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先小心地替他清洗伤口。
溃烂处触目惊心,我咬着牙,用煮过的布巾一点点拭去脓血,再将捣烂的草药敷上去。
他即使在昏睡中,也因疼痛而肌肉紧绷,发出压抑的闷哼。
喂他喝下内服的汤药更是艰难,他牙关紧闭,药汁大多顺着嘴角流下。
我几乎是用撬的,才勉强灌进去少许。
忙完这一切,天已擦黑。
我累得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跳动的火光映着他沉睡中依旧不安稳的侧脸。
鬼使神差地,我拿出了那盒玉容膏。
白瓷触手温润,打开盒盖,里面是莹白色的膏体,散发着清雅的药香。
真的要……试试吗?
我们现在还在逃亡,容貌是最大的保护。
可是……看着他脸上那些为了生存而留下的痕迹,想着他原本那张清俊冷冽的脸……
我蘸了一点膏体,指尖微凉。
凑近他,借着火光,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抹在他眉骨那道凸起的疤痕上,然后是脸上其他被风沙和药物损伤的地方。
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他。
膏体细腻,慢慢融化,渗入皮肤。
我不知道这药膏是否真如那老郎中说的那般神奇,但此刻,我只是想为他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涂抹完毕,我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药膏的清润和他皮肤滚烫的温度。
心跳有些快,像是做了件不该做的事。
夜里,萧景湛的烧似乎退下去一些,呼吸也平稳了不少。
我守着他,不敢深睡。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鸟鸣声吵醒的。
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向身旁的萧景湛。
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靠坐在那里,望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江南特有的柔和晨光,眼神有些空茫。
听到我的动静,他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愣住了。
晨光清晰地照在他的脸上。
眉骨上那道狰狞的疤痕,颜色似乎淡了一些,不再那么刺眼。
更重要的是长期涂抹的赭石羊油混合物被清洗掉,又经过那玉容膏一夜的滋养,他脸上原本暗沉粗糙的肤色竟回转了不少
虽然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和旅途的憔悴,但那股刻意营造的、落魄悍勇的“哈尔巴拉”的痕迹,正在悄然褪去,逐渐显露出属于“萧景湛”本身的、清俊而冷硬的轮廓。
尤其是那双眼睛,洗去了易容药物的遮掩,在晨光下显得愈发深邃漆黑,如同寒潭,此刻正带着一丝刚醒的迷蒙和……探究,静静地看着我。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脸上的变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眉骨,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随即看向我,目光落在我手中还未来得及收起的那个白瓷小盒上。
“这是……?”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是那种刻意伪装的粗粝。
我的脸颊莫名有些发烫,慌忙将药盒塞进怀里,避开他的视线,故作镇定地起身: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我去看看药好了没。”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奔向庙外还在冒着热气的瓦罐。
身后,他的目光似乎一直追随着我,带着某种沉甸甸的、让我心慌意乱的力量。
江南的晨雾尚未散尽,湿润的空气吸入肺腑。
我知道,容貌的恢复或许会带来新的风险。
但看着瓦罐里翻滚的药汁,闻着那苦涩却充满希望的气味,我又觉得,或许……这是一线生机。
至少,那个骄傲的萧景湛,正在一点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