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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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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河神庙外的石阶上,盯着瓦罐里翻滚的深褐色药汁,药味苦涩,却奇异地让我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身后庙里那道目光,沉甸甸的,烙在背上,挥之不去。
他醒了。
而且,他看见了。
看见了我手里那盒来历不明的玉容膏,看见了他自己脸上正在发生的变化。
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神情--诧异,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被窥破伪装的愠怒。
萧景湛那样的人,习惯了掌控一切,包括他自己的形象。
如今却被我,用一盒偶然得来的药膏,悄然抹去了数月来赖以藏身的保护色。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很轻,带着伤后的虚浮,却依旧有种独特的韵律。
我脊背下意识绷紧,没有回头。
他在我身旁站定,沉默着。
隔着湿冷的空气,我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意,那是伤口炎症未完全消退的证明。
“哪来的?”他开口,虽褪去了刻意伪装的粗犷,恢复了原本的低沉,只是依旧带着久病的虚弱。
我知道他问的是那药膏。
“镇上药铺……老郎中送的。”我盯着药汁,声音有些发干,“说是……消褪疤痕。”
他没再追问。
沉默再次蔓延,只有瓦罐里药汁咕嘟咕嘟的声响,和远处河道里偶尔传来的摇橹声。
良久,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带着浓浓的自嘲:“倒是……便宜了这张脸。”
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正低头看着河中自己的倒影。
水面波纹荡漾,倒影破碎,但依稀能看出那张逐渐清晰的、属于萧景湛的轮廓--瘦削,苍白,眉宇间积郁着化不开的疲惫与冷厉,那道淡了些的疤痕像是一个不完美的注脚。
可即便如此,也比之前那个落魄凶狠的“哈尔巴拉”,更接近他本来的模样。
“不好吗?”我听见自己问,声音有些微颤,“至少……像你自己。”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
晨光下,他洗去易容的脸庞清俊得有些锐利,那双眼睛黑得像深潭,里面情绪翻涌,最终沉淀为一种复杂的、我读不懂的东西。
“像自己?”他重复着,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有时候,不像自己,才能活得久一点。”
这话像一根冰刺,扎进我心里。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这数月逃亡,我们不就是靠着“不像自己”才活下来的吗?
“可是……”我攥紧了衣角,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
“我们拿到证据了,萧临。我们快回去了。你总不能……永远戴着面具。”
他看着我,眼神深邃,仿佛要看到我灵魂深处去。
就在我以为他会反驳,会再次用冰冷的现实敲打我时,他却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轻得像雾,却重重砸在我心上。
“药好了。”他移开视线,看向瓦罐。
我如梦初醒,慌忙用布垫着手,将滚烫的药汁倒进一个勉强干净的破碗里。
递给他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
两人俱是一僵。
他接过碗,指尖冰凉。
低头喝药时,睫毛垂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我看着他喉结滚动,将苦涩的药汁一口口咽下。
那个动作,带着一种属于萧景湛的、近乎优雅的隐忍。
乌恩其不知何时也醒了,蜷在庙门口,默默地看着我们,眼神依旧警惕,但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
喝完药,萧景湛将空碗递还给我。
他的手指在碗沿上停留了一瞬,目光扫过我因长期营养不良和担惊受怕而显得过分纤细的手腕。
“你也瘦了很多。”他忽然说,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把手缩回袖子里。
他没再说什么,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望向庙外被晨雾笼罩的江南水乡。
“不能久留。萧玦的人,不会只在北边找。”
“我们去哪儿?”我问。
回京城的路依旧布满荆棘。
“先离开这里,找船,走水路。”他思路清晰,“水路盘查相对松懈,也能让你……和他,少受些颠簸。”他看了一眼乌恩其。
他考虑到了我和乌恩其的身体状况。
我心里微微一暖。
收拾了所剩无几的行李--主要是那卷比性命还重的羊皮证据,我们再次踏上路途。
萧景湛依旧走在前面,步伐因伤势而缓慢,背脊却挺得笔直。
洗去易容的他,即便穿着破烂衣衫,也难以完全掩盖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仪。
这让我更加忧心。
江南水网密布,我们很快找到一处偏僻的渡口,雇了一条小小的乌篷船。
船家是个沉默寡言的老翁,收了比平常多一倍的船资,便不再多看我们这些“逃难”的“灾民”一眼。
蜷缩在狭窄的船舱里,听着船桨划破水面的欸乃声,感受着船身轻微的摇晃,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乌恩其很快靠着船舱壁打起了鼾。
我坐在靠近舱口的位置,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两岸景色。
白墙黛瓦,小桥流水,偶尔有浣衣女子的吴侬软语随风飘来,一切都柔软得不真实。
与漠北的苍凉、一路的追杀,形成残酷的对比。
萧景湛坐在我对面,闭着眼,像是在假寐。
阳光透过竹篾船篷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没有了易容药物的遮盖,他脸上的疲惫和病色无所遁形,但那份属于他的、清峻的骨相也愈发清晰。
玉容膏似乎真的起了作用,他脸上的皮肤不再那么暗沉粗糙,那道疤痕也淡得像一道浅色的阴影。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缓缓睁开眼。
四目相对,船舱内空气仿佛凝滞。
“看什么?”他问,声音不高,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慌乱地移开视线,心跳如鼓:“没……没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粗糙的草席。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道:“等回到京城……”
他顿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
我抬起头,看向他。
他目光望着舱外流淌的河水,眼神有些空远,里面似乎藏着千言万语,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等回到京城,”我接过他的话,声音很轻,却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坚定,“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他转回目光,落在我脸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太过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有某种压抑的期待,还有一丝……我无法定义的柔软。
“嗯。”最终,他只应了这一个字。
船身轻轻摇晃,水声潺潺。
我们不再说话,各自沉浸在思绪里。
我知道,前路未卜,京城等待我们的,可能是更凶险的狂风暴雨。
但至少此刻,在这条摇向未知的江南小船上,在他逐渐清晰的容颜和那一声模糊的“嗯”里,我找到了一丝近乎奢侈的、短暂的安宁。
而那份证据,正紧紧贴在我的胸口,沉甸甸的,像一颗等待破土而出的、足以燎原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