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孩子》舌和甘

9、white mouse

　　高三那年，妈妈深夜外出打工，继父和几个朋友在客厅喝得酩酊大醉。醉醺醺的王叔敲开她的房门，喷着酒气喊她的小名："彩媛啊，都长成大姑娘了，让王叔摸摸。"

　　那个夜晚，彩媛用床头的水壶砸破了他的头，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个所谓的家。在阴冷的街头徘徊许久，她最终找到了在火锅店后厨忙碌的母亲。母亲把她拉到角落，没有安慰，只是不停地抹着眼泪："儿子，别怪你王叔。"

　　后来，她考上了附近城市的大学，专业是雕塑。

　　她喜欢上那些能握在手中的锋利工具。每当彩媛看着那些工具尖锐的一端，就感觉自己可以柔和地切开世间所有的东西。就像想将布丁完好无损地移到盘子上，或想将整块白嫩的豆腐碾碎的那种冲动一样，有时候，她也想用它们顺着自己的下巴一路划到锁骨，将肉割开，然后再看看自己的里面到底是由什么构成的。

　　……

　　走廊最尽头的一间静音室，安好就躺在里面。

　　实在无法做到丢下安好一人独自去上课，所以彩媛每天都会拎着一大兜她最爱吃的零食来看安好，边吃边和她说话、说她们以前的事。闻着熟悉的味道，尝着她们曾经一起分享的食物，彩媛才能找到安好还在自己身边的实感。有时说着说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哭着哭着又睡着了——彩媛精神状况越来越糟糕，已经分不清她现在到底需要一个拥抱、喝十瓶啤酒、看心理医生、睡六个月、还是被车撞死。

　　不，她还不能死。她不能残忍地把安好独自留在这个世界上。

　　但受伤的安好何尝不残忍？

　　"为什么不肯醒来？"她握着安好冰凉的手，想起她们约定要一起去看海、拍照、做饭，要在一起一辈子。这些承诺，难道都不作数了吗？

　　她整日整宿的失眠，脑中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那些安好躺在身边的日子。

　　那些片段像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在脑海里反复播放。

　　有人曾问她什么是爱。年轻的她振振有词，认为只有能跨越时间长河的感情才纯粹，只有浓烈到模糊颜色的爱才能被看见。后来她明白，爱从来不需要山崩地裂、海枯石烂。

　　现在的她会这样回答：爱就是晚上躺在一起，要睡一辈子觉的人。

　　窗外下起了雨，云的影子漫过窗棂。彩媛坐在病床旁，静音室里循环播放着安好最喜欢的轻柔乐曲，不小心就睡了过去。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们见面了，安好把她抱在怀里问她最近是不是很累，问她为什么一直盯着自己看，她说自己好想她。

　　怀抱里软软的、暖暖的，安好……

　　敲门声惊醒了她。

　　“…进来吧。”她说，本以为是例行查房的小个子医生助理，却没想到出现在门口的是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允熙同学。

　　“下午好，彩媛同学。不知道你对我有没有印象，我是几天前转来黑班的允熙。那个…安好同学对花粉过敏吗？”允熙从门口探了探头。

　　"什么？……啊，没有，她不过敏。"彩媛有些意外地回答。

　　"那太好了。"允熙似乎松了口气，将一直藏在身后的花束捧到胸前，递给彩媛，"这是我送给安好同学的一点心意，希望她能早日康复。"

　　那是白绿色调的花束。白色代表纯净与温柔

　　，绿色带来生机与希望。

　　彩媛指尖触到那束花时，心像被羽毛轻轻拂过。麻布包装里六出花舒展着花瓣，伯利恒之星簇成一小团碎玉，在文竹的轻烟里忽明忽暗。浅绿色马蹄莲卷着弧度，白色的康乃馨又给这清寂添了几分软和。白缎带系成的蝴蝶结垂在彩媛腕间，竟像把一片寂静的小森林捧在了手心。

　　"谢谢你，允熙。"彩媛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安好她、一定会很喜欢的。"她小心翼翼地将花束安置在窗边，期待着安好能够嗅到这缕清新的芬芳。

　　她在病床前俯下身，轻轻握住安好的手，贴近她的耳畔低语：

　　"安好，你听到了吗？允熙特地来看你了。她还带来了这么美的花，像你一直喜欢的那个有关森林的电影一样......"

　　雨声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敲打着窗户，发出沉闷的声响。

　　“安好同学她……还有希望醒来吗？”

　　允熙第一次近距离直面起这个残酷的词汇——瘫痪。在这个所有疾病都被治愈的世界里，在这个可以替换体内任何一种器官的世界里，只有来自骨头的损害是不可逆的。

　　“医生说她的脊椎损伤很严重，正常情况下，醒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彩媛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但眼底深处却藏着某种执拗的光。“不过过几天，塔会派军医过来，说是有项新技术可以尝试，或许……还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尽管明白这或许有把安好当作试验品的嫌疑。但对如今的彩媛而言，哪怕是一根悬于地狱边缘的蛛丝，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

　　“彩媛同学一个人来照顾安好同学，会很辛苦的吧？她的家人知道这件事吗，有人能来帮帮忙吗。”

　　“知道。”彩媛垂下眼帘，浅灰色的短发利落地勾勒出她的侧脸，一直以来行事雷厉风行的她此刻却难掩疲惫。“那个女人——安好的母亲说，安好既然是‘国家的孩子’，以后的事她都不过问了，让我别再打电话打扰她。”生怕沾上什么麻烦事似的，立马挂断了电话。

　　安好的家庭是联邦内少见的、重男轻女的家庭。安好家里有五个女孩，一个男孩，安好是家里第五个女孩。但安好家其实并不富裕——越是不富裕的家庭越是容易生一大堆孩子。用途大抵是继承家里的贫穷。

　　彩媛想起安好提过的弟弟。说她自己从未见过奖学金，那些钱都被母亲拿去给她亲爱的弟弟交高昂的飞行学院的学费了了。所以安好总是穿着高中的旧衣服，彩媛便常常把自己的衣服拿给她。安好曾说，那些衣服上都是彩媛的味道。

　　当彩媛问起自己是什么味道时，安好认真想了想，这样回答：酒味，泥巴味还有淡淡的烟草味。

　　"那我不成酒吧垃圾桶了？"彩媛当时笑着反驳。

　　此刻，彩媛嗅着衣衫上安好留下的气味，残留着独属于她们的回忆。

　　每一次亲吻拥抱哭泣。

　　……

　　塔派来的军医提供了一个治疗方案。

　　大概的意思就是说要把安好摔断的脊骨替换为人工生命。

　　——一种材料往往应用于仿生人技术的材料。

　　彩媛几乎是翻遍了所有文献，都找不到一篇将这个技术应用在人身上的论文或者相关案例。

　　“全身骨头都替换了，那安好她不是成了机器人了吗！”

　　“才不是机器人。”军医的小助理约翰反驳道，“老师说会保留她的200个主要神经节和 8000个记忆神经节。只是把骨头抽出来而已，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作为安好的第一监护人，束手无策的彩媛给家里打去了电话。“妈，你说我要不要试一试。”电话那头是良久的沉默，这个一直待在村里的传统妇女自然理解不了这个手术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一味的鼓励。“……儿子，无论你做什么，家里都支持你。等你忙完就回家看看吧，妈想你了。”

　　“虽然世界上还没有这种案例，不过在我们的仿生人技术如此先进的情况下，自然能轻松实现。这种技术的空白纯粹是因为道德伦理的限制，也是目前唯一一个能让你的伴侣站起来的方法了。”军医最后递给她一张手术同意书。

　　“考虑好了就在这张纸上签字吧。”

　　那时彩媛突然觉得一切都荒缪的可笑。

　　一个人的命运，居然就在这张薄薄的纸上。

　　“很高兴你能这么快做出决定，手术自然是越快进行越好——趁着她的肌肉神经尚且鲜活，趁她的神经元还未损坏。”

　　那个军医，是全球仅有30人的精神调剂师中的一员。所以得到了彩媛的信任，最终，安好还是被推入了手术室。

　　手术经过了整整7个小时，每分每秒都让彩媛觉得折磨。

　　无数可能性在她脑海闪过——要是手术失败了怎么办？她这辈子就只能活在害死安好的愧疚里了；要是手术成功了，安好不喜欢她新的身体又该怎么办…她会怪自己吗？还是说会恨自己不小心呢？

　　是不是让她在病床上平和的迎来自己的死亡比较好。

　　诸如此类，互相矛盾又实实在在刺痛她的心的想法，在她看到被推出手术室的安好时，一切都消失了。

　　“手术进行的很成功。”那军医如此说。“你可以去病房内陪着她了，用不了多久、最多一个晚上，她就能醒过来了。”

　　于是，彩媛守着病房前那具全身都被绷带包裹的身体前，耐心等待着爱人的苏醒。

　　病房外是这样的对话。

　　——真厉害，原来老师你的改造技术已经能够如此精湛了吗？

　　——并没有，我只是用的原来的材料，把那张皮完完整整的剥下来可是花了我不少的时间和心血。

　　——可是明明用医疗助手随机生成一个外观打印出来安上不就好了……

　　——不，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人的这张脸是很神奇的东西，面容的变化会显著影响感情的浓度，如果改造后的她身高、体重、长相和原来没有变化，想必她搭档即使发现了什么不同，也会自己欺骗自己这就是原来的那个人。那怎么会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呢？就像是做了器官移植的病人一样，如果一个人更换了他的大脑和心脏，那他还是原来的他吗？如果一个人更换了他的眼睛，那他眼中的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吗？这次的改造我还刻意保留了材料的一些部分，比如皮肤、眼睛、血管和心脏的大半，如果把连这些都全部换成仿真皮肤和机械器官，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原来的那个人已经死掉了，现在的她不过只是继承本体记忆和性格的铁块罢了。总之，构造体技术要是面向大众，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这次的实验也为我带来了很多新的启发。

　　——什么？那不是把那孩子当成了……

　　——小白鼠。你想说是这个对吧。为了联盟的未来，这是必要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