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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爱是呕吐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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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那个时间胶囊纯属是个意外。
安好早把它忘到了九霄云外——要不是收拾去圣所的行李时,蹲在衣柜前翻找外套,手肘不小心撞到桌角,那罐她中学时叠满千纸鹤的玻璃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星星撒了满地,她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它。
这哪是什么正经的“时间胶囊”,不过是只巴掌大的玻璃漂流瓶,瓶身蒙着层薄灰,被星星半掩着。她蹲下来捡,瓶里面蜷着张皱巴巴的纸条,字迹一笔一划,还带着点当年没长开的生涩,像是怕被人看清似的,紧紧贴在瓶壁上。
纸条内容是:
你真正长大成人了吗?
那个丢失的水晶发卡,后来有没有找到?
“聪明但不漂亮”这句话,是否依然如影随形地刺痛着你?
当你用宽大衣物模糊掉身体曲线,是否走到了名为“美丽”的迷宫的尽头?
你是否终于察觉,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
……
在自我惩罚的煎熬里,你曾天真地盼着:这次反复的胃痛,总算能成为个正当理由,让你向母亲袒露半分难受。
可长期反复的胃病,早耗光了母亲本就不多的耐心。她只会怪你管不住嘴,骂你是自作自受,是活该。
她永远不会知道,你对自己的憎恶,早比她的责骂重了千百倍。你翻来覆去地问自己,怎么总把日子过成这副狼狈模样?你觉得自己的身体像堆破碎的、年久失修的废料,连呼吸都透着让人作呕的颓败。
人说胃是情绪的容器,原来竟是真的。
那些没资格说出口的情绪——无处安放的焦虑、说不出口的恐惧、沉到心底的空虚与寂寞,连那些流不出来的泪、咽下去的血,无论藏着多少疼与恨——最后都化作了最原始的饥饿感。它推着你,机械又贪婪地扫光眼前所有食物,不管甜咸,不分冷热。仿佛只要把口腔到食道都填得满满当当,用那份温热的、饱胀的实感压住身体里的空洞,那些喧嚣的情绪就能被暂时镇住,换片刻可怜的安宁。
可还是饿——好像永远也填不饱的饿。
直到再也咽不下一口,胃才开始反抗:膨胀、绞痛、反酸、灼烧,每一次疼痛都是惩罚。
排山倒海的羞耻和自我厌恶立刻将你裹住。你恨自己的贪婪与放纵,恨到无地自容,攥着手指抠进喉咙,蜷在床边对着垃圾桶猛吐,直到胃里被掏得空空的。可酸腐的胃液、苦涩的胆汁还在胃里翻涌,你不明白,为什么快要把心肝肺全都呕掉了,却仍旧无法轻松。
——
当彩媛抱着新采购的雕刻工具回到宿舍时,推开门的瞬间,她怔在了门口。
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狼藉——散落的零食包装袋、敞开的蛋糕盒,桌上堆着没吃完的外卖和喝剩的奶茶,呕吐的气味混杂在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她忍不住也干呕。
安好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早回来。
她整个人像被突然惊醒的小兽,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试图用身体遮挡住这一片混乱,或是编造一个谎言。但过量摄入的食物仿佛麻痹了她的神经和身体,连转头看向门口的动作都显得异常笨拙、迟缓。
“安好,你这是在做什么?”彩媛站在门口,声音压抑,语气明显沉了下去。
她没有立刻得到回答。她走了进来,高跟鞋小心地避开地上的障碍物,目光扫过这一片残骸,最终定格在安好那只指节上有新鲜齿痕的右手上。
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安好深深地低下头,把脸埋进自己的头发后面,试图躲避彩媛的视线。她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此刻满脸的油光、泪痕和食物残渣,更害怕听到任何质问,或是……失望的指责。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落下。
“很难受吗?”
彩媛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她缓缓地在安好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然后担忧地、极尽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安好彻底愣住了,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红透了。最后绷着的那根理智的弦,因为这句轻柔的问候,彻底断裂。
“你……你不骂我吗?”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为什么会这么想?”彩媛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半分犹豫,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瘫坐在地上的安好抱了起来,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让她在沙发上坐好。
“明明……明明前阵子你天天盯着我好好吃饭,我偏不听,还冲你发脾气……”安好的眼泪砸在袖口上,抽噎着把话挤得支离破碎,情绪早绷不住了,“减肥真的好难啊彩媛……我不想减了!我知道这样猛吃猛喝不对,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啊!真的控制不住!”
“不减。”彩媛的声音裹着温软的坚定,眼底的心疼快溢出来,“我们家小宝本来就不用减。”她指尖蹭过安好挂着泪的脸颊,连嘴角沾着的零食碎屑都细细擦干净,“这不是你的错,真的没关系。”
“你骗人!”安好猛地攥紧衣角,反驳的声音发颤,眼泪掉得更凶,砸在彩媛的手背上,烫得很。
情绪的闸门一旦破了口,就再也关不住。她把所有憋在心里的委屈都倒出来,理智和伪装碎得一塌糊涂,只剩止不住的抽泣。
彩媛没再争辩,只是轻轻把她揽进怀里。温热的掌心贴着安好的后背,一下一下,慢得像哄着受惊的小兽,顺着她剧烈的抽气声慢慢拍着,等她哭够。“我永远不会骗你。”她的声音很轻,却像落在心尖的小石子,沉得安稳,“小宝你看,我抱你多轻松?我从来只盼你健康、能笑出来,就够了。”
安好埋在她肩头,哭得快喘不上气,仿佛要把这些日子攒的压力、委屈、不安,全顺着眼泪淌光。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哭声弱成细碎的啜泣,彩媛才稍稍松开些,低头看着她肿得像核桃的眼睛,嗓音放得更柔:“最近是不是……压力快扛不住了?”
安好撅着嘴没说话,只红着眼直勾勾盯着彩媛,刚止住的眼泪又要涌上来。
“我就知道。”彩媛叹口气,指尖轻轻揉了揉她皱着的眉,“节食是会影响情绪,但我该早点问你的——肯定还有别的事压着你,对不对?”
这句话像捅破了最后一层纸,安好的眼泪又崩了。“测试好难,好多题我都不会,我好没用……”她的话像断了线的珠子滚出来,“颜暖暖故意把我丢在街上,她就是针对我……睡觉翻身还把眼镜压碎了……”
越说越快,越说越急,那些藏在心里的糟心事全倒了出来:“测试考砸,朋友处不好,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我怎么这么差啊……”
彩媛听着,脸上没什么变化,握着安好的手却悄悄收紧,指腹轻轻蹭过她冰凉的手背:“没有的事。你已经很棒了,真的。能把这些事都扛到现在,你比自己想的要坚强得多。”
安好没说话,只是眼泪还在无声地掉。
彩媛叹了口气,语气放缓,耐心地解释道:“你的精神体是一只小仓鼠。主人的性格会塑造精神体的形态,而精神体的本能习性,也会反过来影响主人。仓鼠的天性,就是在冬天来临前尽可能多地储存粮食,为自己筑起一个安全丰足的小窝。所以你最近食欲格外旺盛,无法自控地想要进食,并不是你‘不行’或‘失败了’,而是它的本能正在透过你表达出来——它在害怕匮乏,它在为你积蓄能量,它想保护你。”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碰了碰安好垂着的发梢:“它怕你缺着、饿着,怕你撑不下去,才想多存点‘能量’护着你。这不是你的错,是它在爱你。”
是你在自己爱着自己。
话很轻,却像温水漫过冻僵的心脏。其实最初,彩媛对这位总哭、总怕、情绪像过山车的向导搭档,也不是时时有耐心。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看见安好那双总盛着不安的眼睛,她就像看见多年前缩在课桌下、怕被老师批评的自己——一样无助,一样盼着有人能懂。
大抵是比她年长些,总忍不住想多护着点。她从不觉得安好是矫情、是敏感,只觉得这是个太容易伤心的小孩,需要人来好好哄着。
等安好彻底平静下来,她红着眼眶,动作飞快地收拾地上散落的零食袋,指尖捏着包装袋边角,捏得发白。“还有没吃完的,丢了不可惜吗?”彩媛轻声问。
“不可惜。”安好摇摇头,语气比刚才坚定多了,“留在宿舍里,我总忍不住想。”她转身换上宽大的常服,衣服罩住她还在发颤的肩膀,却没遮住她攥紧垃圾袋的手。两大包黑色垃圾袋被她扎得紧紧的,像是要把那些糟糕的、不堪的痕迹,全从这里清出去。
就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深秋的风裹着凉意,轻易就钻过单薄的衣料,安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冬天要来了吗?她拢了拢袖口想。其实比起冬天,她更盼着毕业后的夏天——和彩媛约好要一起去看海,光是想想,心里就暖烘烘的。可冬天也得有彩媛在身边,因为她爱她啊。
哭过一场,心里竟意外松快了些。虽说之前硬塞食物的过程难受到反胃,但把那些淤在心里的情绪跟着食物一起呕出来后,身体倒有种奇异的轻。不过哭总归不是好事,她多希望这世上没人再掉伤心的泪——哪怕她自己看那些烂俗狗血的爱情剧时,总哭得稀里哗啦。
彩媛此刻该在宿舍里,接着雕那只没完成的木雕吧?安好最爱看她专注的样子——平日里柔和的眉眼会少见地蹙着,连呼吸都放轻,整个人全沉在手里的木头里。往常这时候,安好会给她准备顿热乎晚餐。今晚做点什么好呢?自己虽没半点胃口,可一想到彩媛吃到她做的菜时,眼睛亮起来、带着满足的笑,她立刻就定了主意:要把宿舍小冰箱里剩下的食材都用上。
一层一层的楼梯在黑暗里延伸,像没个尽头。圣所难得停了电,只有安全指示牌透着幽绿的光,勉强照清脚下的台阶,免得她踩空。
她现在就想快点回宿舍,和彩媛吃完晚饭,缩在同一条被子里说些腻歪话,等困得胡言乱语了,再搂着彩媛的腰一起睡。
“啊——!”
毫无防备的瞬间,背后突然传来一股狠劲,带着明显的恶意,猛地把她往前推。
短促的惊叫刚出口,就被浓稠的黑暗吞了回去。安好整个人失去平衡,像片落叶似的顺着冰冷的台阶滚下去。世界在眼前翻江倒海,最后“咚”的一声闷响,她的头重重撞在台阶的棱角上。
视线瞬间糊成一片,只有零散的光斑在眼前跳。她瘫在楼梯拐角的平台上,脸贴着凉凉的地面,身旁是撒出来的食物残渣和团成球的纸巾,熟悉的酸腐气息——是之前呕吐的味道,直直钻进鼻腔。
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慢慢滑下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她知道那是血,正从头上的伤口往外涌,黏糊糊地渗进夜色里。
意识像退潮的海水,一点点往海里缩,彻骨的冷从四面八方向她裹过来,冻得她发僵。
彩媛……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