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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爱,痛和食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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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周末。颜暖暖想去学校外面的商业街买些零食囤在宿舍。她懒洋洋地趴在徐敏敏的床沿,晃着对方的胳膊提议。
“才不要呢,”正躺在床上专心摆弄新做好的指甲的徐珊珊头也没抬,拖长了调子拒绝,“人家今天约好了要回家,要和妈妈久违的一起共进晚餐哦~”
听起来容易让人误会。不过,开学第一天颜暖暖就见过徐珊珊挽着口中的那位"妈妈"——那分明是个容貌昳丽、举止优雅得体的男人。
“求求你啦,求求你啦。”来人似乎十分享受自己的触碰露出的狐狸尾巴轻轻的扫着,但是态度依旧决绝。“徐珊珊是大坏蛋!妈的,再也不和你好了。”
显然,自己的固定搭档另有安排。颜暖暖撇撇嘴,不再自讨没趣,转而趿拉着拖鞋,敲响了对面宿舍的门。
良久,门内才传来轻微的动静,金属门把手缓缓转动。
开门的是安好。她手里捏着一个早已变形、镜片不翼而飞的眼镜框,眼圈周围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连那头总是乱糟糟的bobo头都显得更加黯淡了。
“颜同学…彩媛她一早就出去了,现在不在寝室。”她声音细弱,带着浓重的鼻音。在班里安好属于边缘人物,只有彩媛会和她说话,而且她也只想和彩媛说话。
“我是来找你的呀,小安好。”颜暖暖对安慰别人并不感兴趣,于是佯装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语气轻快地说,“我想去街上买点好吃的东西,你要一起吗?”
“啊…好啊。”安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点头,抬手擦了擦眼角,“正好…我也要去街上的眼镜店一趟。”
两人并肩走在通往校门的林荫道上。午后的阳光被层叠的云朵揉碎,柔和地洒在她们身上。
“快看!是黑组班人诶!”
“两个向导一起出现,还真是稀奇……”
路过的学生中传来窃窃私语。圣所内部并非只有“黑班”这一个特殊班级,其他普通班级沿用着常规的编号:一班、二班、三班……那些班级里的学生,大多是通过药物诱导才勉强成为觉醒者,或是天生精神力只比普通人强一点的孩子。他们之中,仅有百分之五十的人能顺利毕业并在国家服役;剩余的人,有的在残酷的训练中被极端的精神压力逼疯,有的则直接殒命于竞争者的手中。极少数幸存下来却仍达不到国家服役标准的孩子,最终会流入社会,凭借其觉醒者身份,从事一些工作清闲、福利优厚且社会地位不俗的工作。
而黑班则截然不同。这里聚集的多是天然的觉醒者,甚至还有像林默、奈依那样血统纯正(父母均为觉醒者)的稀有存在。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注定会被“塔”招揽,注册登记后成为一名正式的觉醒者——一份联邦公民真正光荣的归宿。
颜暖暖十分享受这种在校园里备受瞩目的感觉,她不由得将下巴抬得更高了些,步伐也更加轻快得意。然而,她注意到身边的安好在那些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下,几乎缩成了一团,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喂,小老鼠。”颜暖暖突然开口,成功地把安好吓得一个激灵。“你是怎么被送到这里来的?”
颜暖暖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带着审视意味地观察这个留着深灰微卷短发、举止怯懦的女孩。好像不论在哪个班级都会有这样的人:说话细弱、性子怯懦,或是相貌身形带着些不同,便被孤立、无视,甚至欺负。下课总独自坐在座位上,上学放学的轨迹、课上的动静从没人在意,哪怕偶尔缺课一天,班里也只会有人随口问一句“哦?有人没来吗”,转头就忘了。唯一能把全班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就只有在出糗或者被捉弄的时候。好像每个班都会有这样一个两个的,没什么存在感的,或者让人觉得讨厌的人。
“我吗?”安好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灰蒙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和茫然。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副破烂的眼镜,声音几乎要散在风里,“我…我也不知道。他们只是告诉我,我好像…有点‘特别’,就把我送过来了。”
“还真是无聊的理由,暖暖我呢,杀掉了我的祖父母才被送到这里呢。”颜暖暖对着卷轴的反光理了理自己的刘海,“虽然在这里只有周末才能出去玩,不过还是很开心——本来我是没有机会上学的。”
“杀掉……?”安好对这个词的反应格外剧烈,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怎么啦?”颜暖暖回过头,眨眨眼,一副天真无辜的模样,“这在我们这儿不是很常见吗?失控,或者…别的什么。反正无论最后做了怎样过分的事,都会被原谅的。”她意有所指地笑了笑。
“不…没什么。”安好低下头,用力攥紧了衣角,深灰的短发遮住了她的表情,声音细若蚊蚋。
在圣所,每个学生在离开校园时都必须佩戴特制的项圈。那不仅是身份与特权的象征,更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一旦发生意外,学校能第一时间锁定她们的位置。毕竟,无论是哨兵还是向导,在这个动荡的时代里,都是政权之间竞相争夺、也互相忌惮的战略资源。
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奇异的目光如潮水般涌来。陌生的行人向她们投来敬畏的微笑、谦卑的致意,甚至有人激动地想要上前亲吻她们的手背,仿佛在朝圣。颜暖暖享受着这众星捧般的注视,她优雅地捋了捋长发,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如果他们的精神力够强,便能窥见她发间那对若隐若现、半竖半倒的兔耳朵。
然而安好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到颜暖暖身后,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她的衣角,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哀求解道:“我们…我们快点回去吧…”
“怎么了?”颜暖暖不解地挑眉,甚至故意放缓了脚步,像展示一件精美的藏品般将畏缩的安好暴露在更多目光下,“大家不是很欢迎我们吗?你看,他们多喜欢我们啊。”
安好是怕人的。
明明小时候,穿着蓬松公主裙的她,还能毫无惧色地站在明亮的舞台中央,随着音乐自信地展示新学的舞步。掌声和目光是香甜的蜂蜜,而她,是那只被包裹其中的、快乐的小老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蜂蜜凝固变质,目光变成了尖刀,而那只快乐的小老鼠变成了如今这个连走路都不敢抬头的畏缩模样?
是青春期。
那个对所有女孩都或许不太友好的时期,对她则格外残忍。
从小她就不是纤瘦的女孩。她是典型的梨形身材,上半身尚可,所有的重量却仿佛都固执地堆积在了臀部和大腿。皮肤也不算白皙,是健康的蜜色,但在普遍追求“白幼瘦”的审美里,这成了另一项原罪。
青春期的恶意,向来是直白、尖锐且伤人的。
“小胖妹”、“大象腿”……甚至、“黑猪”。
这些难听的绰号,像黏在鞋底被嚼烂的口香糖,甩不掉,洗不净,伴随着她度过了整个本该明艳美好的少女时代。
那时的她说破天了也只是微胖,但在那个身边所有人都像抽条的柳枝般变得纤细清瘦的年纪,她的圆润就显得格外罪不可赦。
衬衫胸口总会崩开的纽扣,格子百褶裙下那双相比他人显得粗壮的大腿……都成了男生们怪异目光和窃窃私语的焦点。直至今日,她仍清晰地记得某个周一的清晨,升旗仪式结束后,她随着人流走回教学楼。周遭嘈杂,但身后两个陌生男生的窃笑对话,却像安装了定向喇叭,精准地、恶毒地钻进她的耳朵,盖过了一切声响:
“哇哦,看前面,这屁股,这腿……真够实在的。”
另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哈哈,是啊,走路地都在颤吧?”
她的脑子嗡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脸颊瞬间烧起来,不是因为害羞,是因为巨大的羞辱。她没有勇气回头,更没有力气为自己奋战、骂回去。对于当时16岁的她而言,这股纯粹而陌生的恶意,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瞬间吞没了她所有的意识和对自我的认知。
自那以后,她对“走在别人前面”产生了一种近乎病态的恐惧。她总是下意识地走在最后,或者挤在人群中间,害怕再次听到身后传来任何关于她身材的、带着讥讽的惊叹。那套曾经让她觉得漂亮的制服裙子,被她彻底锁进了衣柜最深处。裸露腿部皮肤和展现身体曲线带来的不再是自信,而是令人窒息的羞耻与不安。
她换上了更不合身的、宽大得像麻袋一样的男生制服。粗糙的布料磨着她的皮肤,也成功地模糊了她的性别,隐藏了她所有自卑的曲线。
似乎这样,就可以为她隔绝掉那些讨厌的、无处不在的视线……
直到她有了自己喜欢的人。
那是一个学习优秀长相帅气的男生,只是因为下雨天的时候借给了她一把伞,她便因为这种老套的情节对其一见倾心。
少女时代的心是萌动的。
在那萌动的心面前,她感受到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没来由的恐慌。这样真的好吗?自己真的够资格喜欢这样优秀的那个人吗?这样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于是她甘愿为了爱开始做出改变。
她的改变是极端的。
她开始极端的节食,又极端的健身。她迫切的想甩掉身上那一层层包裹住自己的肥肉,又因为太过极端陷入暴食—节食的死循环中。
在那个男孩有了女朋友的那天,她一个人生吞了两个手掌大的饭团,五个红豆面包和一个蛋饼。她扶着胀大的肚子,一边流泪,一边干呕。
她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小时候那个无力的自己,母亲总是说被嘲笑,被戏弄都是因为你不够好,说比你痛苦比你可怜的也大有人在,母亲总说让你忍耐忍耐,不要再无病呻吟。
所以那天清晨,当她骑着自行车从陡峭的斜坡上失控滚落,手肘和膝盖被粗糙的地面擦得血肉模糊,她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哭泣,也不是求救。她怔怔地坐在尘土里,看着血珠从伤口渗出,混着沙砾和泥土,仿佛这一切——疼痛与不适——才是人生该有的常态。人应该藏好自己的伤口,不要给任何人添麻烦。
于是她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默默扶起自行车,一瘸一拐地推去了学校。可她的手肘真的好痛,膝盖更是像被火烧着一般。沙土和半干的血痂死死扒在伤口上,每走一步,布料就摩擦一次皮肉,带来针扎似的刺痛和灼烧般的煎熬。
她低着头溜进教室,努力想把双腿藏进书桌底下,却还是被旁边的同学瞥见了。他们凑过来,打量着她惨不忍睹的膝盖,语气里带着不可思议:
“你……不会痛吗?”
那些形形色色的伤口落在你身上,你不会痛吗?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不哭、也不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