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孩子》舌和甘

3、菜鸟

　　晚上十点，整条走廊的灯光无声切换至夜巡模式，光线变得柔和而节制。查寝的时间到了。

　　林默拿着电子卷轴，停在第一间寝室门前，指节轻叩门板。

　　开门的是颜暖暖，栗子花色的长发扎成高马尾，棕褐色的卷曲发尾在脑后活泼地动。“今天居然是你来查寝？”她语气里带着点意外，一边说着一边又往嘴里塞了几片薯片，“徐珊珊在洗澡，需要叫她吗？”

　　“不用。”林默低头展开卷轴，屏幕亮起，映出季言之稍早前发来的讯息：

　　［学生会临时开会走不开，今晚查寝拜托你了，真的非常感谢～ ovo］

　　……又随便给人增加工作量。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还有，究竟是哪里的学生会大半夜得要开会，编借口也稍微走心一点吧。

　　“言之说他学生会忙不过来。”她简短解释，随后在徐珊珊和颜暖暖的名字后面利落地打上勾。

　　“那怎么不是林凡来点名，那家伙笨手笨脚的还挺好玩的。”颜暖暖说着把薯片碎屑喂给自己肩膀上的小兔，兔兔鼓鼓的腮帮子下三瓣嘴飞快地蠕动。“不知道，林凡今天也请假了。”

　　接着是下一扇门。

　　——

　　季言之是学生会长，更是稀有的A级男性向导，同样是全学年第一（排名不包含林默在内）。那样优秀的近乎耀眼的人不知为何搭档居然是一个D级的哨兵，这种事一直困扰着楚凡。

　　楚凡永远忘不了入学当天的情景：

　　台上的老师刚开口宣布他的阶级。
　　台下的学生便出声嘲讽："D级向导?那和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楚凡低着头，恨不得就算是用头也要给地面撞出个缝隙让自己钻出去，身旁的同学微不可察的往旁边挪了挪，仿佛他身上有什么传染病。
　　虽然在两年多的受训生涯中自己拼命训练，也不过是从D级升到C级。这种处境依旧没有实质上的变化。

　　据说，他当年根本没有资格来到这所学校。是学校看中了觉醒后光芒万丈的季言之，而季言之提出了一个条件——他们才破例将楚凡这个名字塞进了录取名单。

　　不论如何，入学后，他那个原本困顿潦倒的家，得以享受圣所提供的丰厚奖学金，彻底摆脱了过去的泥沼。而他本人，也得以挤进这个觉醒者的世界，哪怕始终徘徊在末端，终究是获得了一点微末的特权。

　　按理来说，他应该对这个男人感恩戴德才对。

　　但是不知为何，他无法从内心生出类似于感激的情感。

　　无论是在圣所，还是在社会，底层就是底层。无论怎么在泥潭里拼命挣扎，也不过是往自己嘴里塞满淤泥罢了。

　　自己处在社会底层可以归咎为家庭环境的原因，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不会心生不满。而自己在学校处于底层，完全可以归咎于自己身边的那个家伙太过耀眼的原因。

　　面前的季言之满足地舀起一勺面前的咖啡布丁。那布丁呈现出深邃的焦糖与奶咖交融的色泽，顶上浇着一层浓郁的咖啡糖浆和一点点打发得恰到好处的鲜奶油。
　　桌上还散落着其他甜品：撒着可可粉的提拉米苏，金黄酥脆的焦糖布蕾，以及点缀新鲜莓果的香草玛芬。

　　“怎么啦，干嘛这么含情脉脉的看着我。”季言之吃着碗里的咖啡布丁，后知后觉面前的林凡的目光有些炙热。
　　“……没什么。”楚凡迅速别开眼，望向窗外被水汽模糊的夜色。

　　也无法对面前这个男人生出憎恶的情感。

　　尽管自己喜欢的女孩最终目光都会飘向他，尽管家里人自从知道季言之的存在后，三句话不离“你看看人家言之”，但——季言之也是那个在他初中最被孤立、最艰难的时期，唯一毫不犹豫站出来，把他拉出重围的人。

　　这份情谊，他大概会一直一直铭记于心。

　　“多亏你能找到这么晚还开门的店。”楚凡打了个哈欠，语气里带着刻意装出来的幽怨，试图掩盖刚才一瞬间的失神。“没有办法，学生会的事太多了，这几天都要把我累坏了。”季言之嘴上这么抱怨着，但那副兴致勃勃品尝甜品的模样，以及那双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含笑的桃花眼，实在看不出半点被“累坏”的趋势。相反，那精神焕发的样子甚至让他棱角分明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出众。

　　“我累坏了的话，那你会伤心吗？”季言之放下勺子，又开始了他标志性的恶趣味提问。“并不会。”楚凡故意硬邦邦地回答。
　　“好过分！那我这几天都没回寝室住，你有想我吗？”季言之不依不饶地凑近了一点，像是非要问出个答案。

　　窗外的夜更静了，店里流淌着轻柔的爵士乐，楚凡久违的精细的调节着季言之的五感，使之处于一个最放松最舒适的范围——季言之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通常会服用药物抑制五感。
　　意识到季言之的目光，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刚才的回答或许太过冷硬，于是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一头黑发，目光游移地小声敷衍道：“……有点吧。”

　　得到这个答案，季言之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得寸进尺地又往前倾了倾身，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而期待的光芒，压低了声音：

　　“那……要来个咖啡味的吻吗？”

　　……

　　最后一间了。

　　走廊里异常安静，纯白的墙壁、纯白的地板、纯白的天花板——整个圣所的宿舍区洁净得近乎肃穆。她的脚步声是这片空间里唯一的回响，最终停在了最后一扇门前。

　　她抬手，叩门。

　　“来啦！”里面传来一道熟悉又明亮的声音，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金属门把手转动，允熙从门后探出头来，身上穿着一套毛茸茸的、印着兔子图案的睡衣。
　　允熙似乎是刚洗完澡，浑身上下都带着水汽。

　　“例行查寝。”林默说明，“每晚十点都会有人来，不一定每次都是我。如果有哪天不住宿舍，记得要和班任提交申请。”

　　“知道啦！进来坐呀？”允熙笑着侧身，热情地把她拉进房间。房间里的布置温馨简单，带着刚刚入住不久的气息。

　　“我带了些奶粉，你要不要尝尝？”
　　“不，不用了。”林默摇摇头。

　　“好吧～那我自己泡一杯！”允熙语气轻快，转身去翻找柜子里的奶粉罐。

　　林默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开口：“……你真的能喝得下那种东西吗？”

　　“当然呀！”允熙回过头，脸上是纯粹的笑容，“在孤儿院里的时候天天喝，院长说多喝牛奶、多吃面包，才能长得高、身体好，这样才有力气帮忙干活。”

　　“这样啊。”林默应道，语气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遗憾。

　　“嗯？为什么这么问？”
　　允熙后知后觉地歪了歪头。

　　林默的目光微微垂下，像是看向了某个遥远的过去。
　　“因为我这样的纯血觉醒者，”她声音平静，“是没办法咽下普通食物的。”

　　“可是……你之前不是吃了贩卖机的面包和饮料吗？”允熙捧着杯子，眼神里写满了不解。
　　“因为圣所里提供的所有食品，都是特制的。”林默的声音很平静，不带有一丝情感的说明。“它们看起来外表和普通的食品一致，实际上从原料到加工都不一样，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她顿了顿，“我们这样的人，只能靠这个维持生命体征和精神稳定。”

　　哨兵就是这样。
　　他们的感知能力太强了，所以他们只能吃最清淡的食物，穿最柔软的衣物，否则就会被过于刺激的味道或触感弄得非常难受，甚至会抓挠自己的身体直到皮开肉绽。

　　“听起来好可怜。”允熙低下头，轻轻吹了吹杯中氤氲着热气的奶白色液体，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一股直冲鼻腔的腥气，带着动物性的、生涩的味道。那不是醇香，而是一种近乎膻气的、提醒着你它来自生命本源的气息，在空气中顽固地弥漫。林默忍住呕吐的欲望。

　　“真可惜啊，”她忽然抬起头，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惋惜，“这奶粉泡出来的，真的是我喝过最香醇的牛奶了。”她居然在为林默无法品尝而感到遗憾。

　　窗外的风轻轻掀起纱帘，林默及腰的黑色长发如绸缎般随之拂动，几缕发丝掠过她白皙却缺乏血色的脸颊。她漆黑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疏离。

　　“话说回来，”她话锋骤然一转，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允熙脸上，“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这才是她今晚真正在意的问题。

　　“嗯…”允熙低下头，脸笼罩在柔软的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我想留下来。”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决心。“因为特里维亚理事长答应我，只要我继续在这里读书，圣所每一天都会向院里提供物资援助。如果我能顺利毕业……她承诺会永久承担孤儿院的所有经济支持。所以，”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我必须留下来，直到毕业。”

　　“毕业……你知道我们距离毕业就剩一个月的时间了吗？”林默站起身，窗外的风吹起她及腰的长发。“就连16岁在圣所受训三年的普通觉醒者的毕业率才为百分之五十，一个月的时间，你连从［劣种］到［向导］的身份转变都来不及，特里维亚对你的许诺也只不过是想你留在圣所里安心当他们的小白鼠罢了。资金也好物资也好，如果你有所需要我会动用我的人脉尽数给予你。倘若如此，你还要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吗？”

　　“再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吧。”

　　林默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融在夜色里。她只是陈述利弊，从未想过替她做出选择。她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张卡片，通体漆黑，边缘镶嵌着难以察觉的暗纹，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微光。她将它轻轻放在身旁的桌上。

　　“这张卡能在圣所内买到任何你想要、需要的东西。如果你决定留下，或是在这三天里需要什么，用它就可以了。”

　　她说完，便朝门口走去。指尖刚刚触及冰凉的金属门把，身后却传来了允熙的声音。那声音清晰、坚定，斩断了房间内犹疑的空气，与她以往任何一次开口都截然不同。

　　“我想留下来。”允熙的声音从未如此的坚定。
　　“因为我不想浪费我的才能。”